五层相隔的icu外,两个蒙紧大口罩的护士端着药盘,一前一后走入,靠近蓝钦床边。
监控室里,有医生问“哎,桑瑜老半天没回来了这倆又是谁”
另个医生看了一眼,见新过来的护士行为专业,没有异常,“估计临时出去,放心吧,咱这不听宋老师的一直紧盯着嘛,挺平稳的,人也快醒了,没问题。”
病房里,两个护士密切关注着蓝钦的反应。
临近六点,蓝钦的睫毛轻颤一下。
他意识混沌,眼帘千斤重,费力几次也无法挑开,模糊里总有娇娇的声音在喊他,说这么难熬,她要哭了,她坐立不安,盼着他快点醒。
小鱼
在等他。
他没死,他能活着,拥有他的宝贝一辈子。
小鱼肯定就在身边
蓝钦的手指动了动,蓄着力气微微睁开眼,头顶灯光白亮,迷蒙视线里,似乎有白色护士服闪过。
不是小鱼。
哪怕没法细看,只凭一个模糊影子,他也能断定。
“醒了”
“真的我看看。”
声音和画面同时传递,但蓝钦还听不真切,断断续续,勉强能猜到意思。
他本能地张口,被呼吸机压着,想问问小鱼在哪。
两道陌生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哎,之前桑瑜哭着跑走的,你看见了吧”
“能没看见嘛哭那么惨,病房都不管了,要不哪能轮到咱们”
“我听见她们吵的内容了跟她爸的死有关,好像床上这位少爷,是以前被他爸给害的然后他爸又因为少爷死了,特别复杂”
“这么劲爆那桑瑜肯定受不了啊她肯定不回来了,这种关系怎么相处,不分手等什么”
“就是就是,不可能回来,肯定得分开。”
蓝钦一动不动。
“桑瑜走了。”
“她爸的死。”
“桑瑜受不了,不回来了。”
“不可能回来,肯定得分开。”
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就在床边,近在咫尺,准确无误的一句一句捅进蓝钦耳朵,戳烂喉咙和好不容易重新恢复跳动的心脏。
轻而易举搅碎了血肉,拖着人直堕深渊。
宋芷玉坚持爬到外间的门,一把抓住把手拉开,跌靠进走廊里,视野混沌地拼命制造声响,等路过的医护扑到她身边时,她死命地大吼,发出的声音却微乎其微,“找专家马上抢救icu病人”
同一时间,监控室里密切关注的两个医生猝然站起,面无人色地冲去病房。
“心跳血压波动严重,呼吸困难,是宋老师提过的伤口血肿窒息”
“出什么事了病人突然休克”
仓库院里,远处亮着几盏昏黄的灯。
蓝景程早早布置好的那些话,竟尽数被桑瑜预料到,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连脸上火辣辣的巴掌,他也在震惊下无暇去惩治。
七八个壮汉站成人墙,拦住桑瑜的去路。
桑瑜知道钦钦差不多该醒了,心如油烹,五脏六腑颠倒得想哭又想骂,天黑了,也许爸爸的魂魄也在这里,看着她深爱了他当年无意伤害的那个孩子。
她憋住眼泪,“你的愿望不可能达到了,无论我是谁,蓝钦是谁,对我们的关系都没有影响。”
“蓝景程,你不是对他一直愧疚吗你的愧呢”
蓝景程怒吼,“愧疚也是有限度的我不也是听爷爷的才会从小欺负他吗他替我被绑走,着火以后我不敢吭声,让他被烧,不也是爷爷说了算吗”
桑瑜心被刺透。
蓝景程最阴暗不能启齿的部分被掀起,激动到失控,“我的愧疚他根本不领情,现在还要抢走我的位置要我以后怎么立足”
“蓝钦从没想过沾染你们蓝家,是你们硬把罪名加到他身上蓝景程,难怪奶奶不满你的人品,你真是卑鄙又无能,”桑瑜冷笑,“你没胆子用更激烈的手段害钦钦,也没胆子在奶奶只手摭天的康复中心里明目张胆动手脚,于是想到这种最不声不响的方式。”
“现在你落空了真正害了钦钦和我爸的人是你们你在这仓库门前大放厥词,就不怕我爸亲耳听到吗”
静夜里,信息铃声突的响起。
蓝景程先是低低呵笑,继而笑出隐隐哭音,他把屏幕转给桑瑜,“你还能站在这骂我,是以为只要你不动摇,蓝钦就会平安无事吧”
“那你看这是什么”
偷拍的照片上,蓝钦痛苦窒息,被一群人推出病房。
桑瑜如遭雷击,倒退两步,眯眼去看,“假的假图。”
“是不是假的你清楚,”蓝景程摊手,“有人守着他醒过来,第一时间告诉他,他最害怕的事。”
“你说,以蓝钦危险期的脆弱,他会怎么样”
桑瑜转身没命地往外跑,被拦住推搡。
蓝景程的声调彻底扭曲,“让她走,要是最后一面见不到,那我就太对不起钦钦了。”
天黑透了。
有鞭炮声遥遥响起。
地面还存着积雪,是昨天钦钦亲眼看过的莹白。
桑瑜什么也不敢想,拼尽力气往外冲,被地上的冰滑到,跌跪在地上,她毫无痛感,一刻不停地爬起来。
位置偏僻,又是跨年,路上人烟稀少。
桑瑜手抖得厉害,抓不住手机,连按几次也拨不通宋芷玉的号码,眼里汹涌的水被冻成冰,她沿着路不停狂奔。
手已经僵了。
电话铃声主动响起。
她来不及看是谁打的,用冰冷的嘴唇把屏幕划开,陈叔的声音颠簸着传来,“小鱼蓝景程那混账把你带哪去了”
桑瑜哆嗦着问“钦钦”
陈叔沉默一瞬,极力控制着语气,“在抢救,很快就能好我去接你”
晚上八点,桑瑜长发凌乱,一身雪污,回到康复中心。
主刀医生在icu外皱眉讨论,扭头看到桑瑜,叹息着摇摇头。
一个动作,足以让桑瑜崩塌。
“不是不是,病人只是在昏迷,”旁边的医生忙小声解释,“他是觉得你这样进病房太脏了”
桑瑜抓过墙边推车上的酒精棉片,机械地把手脸全擦过,扯掉外面套的护士服,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人,乍看起来和她离开前没什么两样。
就那么一声不响地昏睡着。
脸白得像纸,她剪过的短发,被汗湿透后又干掉,乱七八糟陷在枕头里。
比之前更多的设备在滴滴作响,氧气罩偶尔出现的薄薄白雾,告诉她他还活着,没有离她而去。
桑瑜慢慢走到床沿,坐在之前坐的小板凳上,俯下身,把额头垫在他冰块似的手心里。
“钦钦,我被欺负了,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很久,好冷啊。”
她在蓝景程面前一滴也没掉的眼泪,在接触到蓝钦的一刻,倾泻流下,润湿他的手指。
“我总说你傻,你还真的傻。”
“蓝钦怎么会有你这种人,你应该讨厌我,就算恨我也正常你怎么会爱上我的”
“我有什么好,我卖早点那两年可凶了,脾气一点也不好,你在车里全看到了是吗”
“你把我送去学校,不能给你做饭吃了,再把我送上大学,离你越来越远,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抓到车里,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该嫁给我对我好”
“如果说了,我早嫁了,早把你治好了”
桑瑜哭得喘不过气。
她蹬掉鞋子,小心避着蓝钦的身体,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蜷在床的最边沿,虚虚靠在他肩上,攥紧他的手。
“你不敢说,是不是怕我愧疚,怕我有芥蒂,就不爱你了”
“我那么清新脱俗怎么可能”她打着哭嗝,“你得到的愧实在太多了,这种东西,任何人可以给你,只有我不会”
“我太蠢了,到现在才知道,你是谁,你为我做过什么事,再也瞒不过我,”她凑上去,用湿淋淋的唇轻碰他的耳朵,“我更爱你啊,没有杂质,就只是爱。”
“蓝钦,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多爱你”她过份地咬他耳垂,“那你快点醒过来啊,我告诉你。”
桑瑜流泪,硬是把他的手焐暖。
她喋喋不休,一遍遍换着花样儿重复这些话,全倒进蓝钦耳中。
“你要是相信我,就不会舍得睡着不醒,”她吸着鼻子,固执咕哝,“我的钦钦,才不会听别人的坏话,只信我说的”
蓝钦的侧脸安静柔和。
墙上时钟滴答走过。
旧年的最后一个小时接近末尾,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唯一一扇窗的帘子是拉开的,透着窗外夜色,和家家户户相继燃起的鞭炮声。
桑瑜微合着眼,依偎在蓝钦身边,泪眼模糊望着外面。
时针分针秒针合并,指向十二点。
外面广场的方向,有巨大烟花准时腾空,轰隆炸响,照亮黑夜。
桑瑜双手裹住蓝钦的手,跟他十指紧扣,不断流淌的水湿透他肩上的病号服,“钦钦你骗我,你说新年要看烟花的,你看我姿势都摆好了。”
第二朵紧跟升起,爆开光团,粉光点点。
数量很快变多,五颜六色交相辉映。
“钦钦,你再不醒,最好看的部分就要过去了。”
桑瑜眼睛肿成桃子,根本看不清烟花的色彩。
“真要过去了”
她哭得没了力气,委屈地小声喃喃时。
被她紧包住的那只手,忽然微弱地活动一下。
桑瑜没有反应过来。
隔了两秒,又动了,比刚才幅度更大一些。
桑瑜全身定住,生怕是自己的错觉,胆战心惊松开一点空隙,鼓励他继续努力。
这只手果然不负所望,第三次,几乎能划过她的手心。
桑瑜狠咬着唇,不敢吭声,一边颤抖着包裹他,一边眼都不眨地盯住他的睫毛。
睫毛尚未抬起,他的手第四次动了,停停顿顿的,但格外坚持。
远处烟花锦簇,盛开到最亮最斑斓。
病床的雪白床单被隐约映出绚烂彩色。
蓝钦把所有能用的力气全放到手指上,合着眼睛,在桑瑜的沙哑哭腔和远处轰鸣闷响中,极其努力在她的手心里,画下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图形
一颗心。
小鱼
我不信别人的。
你爱我,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