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下着密集的大雪, 而千里外的临安, 雪已停了很久。
卯时,夜色降临。
内侍正拿着长杆把点燃的灯笼挂到檐下,迂回长廊上的光芒一盏接一盏地亮了,片刻后灼灼一片, 皇宫内流光溢彩。
赵构的黄袍妥帖地穿在身上, 但神色微显有气无力。
酒喝了一半,另一半执在手上, 琥珀色的琼浆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
殿内奏着丝竹, 舞姬们蹁跹入殿扬起的裙裾花了人眼。
赵构看久了, 忽觉其中一名舞姬的妆容太过素淡, 让他很不喜。
心绪不佳之下, 手里的酒杯一滑, 他怔了怔,听到落地的脆响。
一刹,所有奏乐停下, 空阔大殿陷入死寂。
还是贴身的内侍最先反应过来,惊道:“皇上!快传太医!”
赵构低下头,看到手指被碎裂的酒杯划破了, 拉出一道半寸来长的伤口,冒出几缕血丝。
他眼中露出无以名状的恐惧。
杯子掉下来本不会碰到赵构,只不过中途磕到了案缘,弹起的碎片正好刺进了赵构的手。
但只是小伤而已,即便不管它, 等一下血也就停了。
可赵构仿佛面临生死,急促喘息起来,身体摊在了椅子里,几乎站不起来。
他自己觉得手很疼,连带手臂也疼,身体也疼。
他惧怕得颤抖,他想,一定是他身体里的毒发作了。
“解药!”赵构怒吼,“快把解药拿来!”
小瓷瓶很快递到了内侍手上,赵构一股脑要吞三颗,但是他马上想到,如果今天吃了三颗,等于他少了后面的药量。
他只好克制自己,取了一颗就水吞下,内侍把那小瓷瓶宝贝似的收好。
吃完解药的赵构终于能顺畅地喘气了,他气若游丝地对内侍说了什么,内侍看向了殿内神色紧张的舞姬们,兰花指翘起,阴森森地指了其中一个,很快那名女子就被拖了下去,一路哭叫不止。
赵构愈发生气,愈觉那女子是故意化淡了妆容,此刻竟然还敢哭丧。
太医来得飞快,等到一切安静下来,赵构已经疲倦至极。
问太医可研制出解药,太医扑通跪地,朝服都被汗水湿透。
赵构看着那几颗伏地的头颅,冷笑,“你们就是想让朕每天经历毒发的痛苦是么?”
太医不知该如何是好。其实皇上根本没有毒发,是他太过紧张而已。
赵构看着自己被包好的手指,眉宇间的灰色更浓,叹道:“你们都出去,朕要静一静。”
殿内变得空旷之后,赵构才舒缓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轻轻伏案,把额头贴在案上。
人都道皇帝无所不能,但他不能做的事情其实很多。
风透过步步锦吹进来,响动着风声,赵构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动作,肩膀微酸,他正要直起身子,脖子上蓦地一凉。
他呼吸猛地滞在喉咙里,一个清雅的声音道:“皇上莫动。”
赵构惊恐地看着此人把剑架在他脖子旁,走到他面前。
这人白衣著身,面容倒是出奇的俊雅,却不知何故,带着些病态的苍白,浑身上下萦绕一股诡异气息,那气息很沉,又很阴冷,以至于他到面前的时候,这股气息也一并而至,令赵构觉得甚为逼仄。
皇宫内院禁卫森严,他是怎么进来的,殿外守着这么多人,他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到他身边来,外面那群人在干什么!
赵构气愤且害怕。
朔月剑微微冰寒,赵构觉得颈边一片清冷。
楚墨白说到做到,他对洛小花说要去临安,就真的来到了临安,他要说服赵构,就真的闯进了皇宫。
要是被洛小花知道,铁定要大骂他几声。
楚墨白终于脱掉了那身黑袍,转而换上他从前一贯穿的淡白。
他以左手持剑,右臂垂直在身侧。
他的右臂可以提起来,做些轻微的动作,但要执剑此生都再无可能。
右手不能执剑,他就换到了左手。他的脸白得异常,眼神沉重地落到赵构身上。
“皇上,”楚墨白开口了,语调清凌凌的,“我有东西要请皇上过目。”
赵构咽了下喉咙,旋即楚墨白把系在腰后的一只楠木匣子搁在了桌上。
打开之后,里面都是些书信与印章,还有七零八碎的东西,赵构皱眉地看着他,不知这人想干什么,然后他便听到此人说:“这些,俱是秦丞相勾结金人的证据。”
赵构的表情开始诡异了。
楚墨白把他从梅影得来的东西每一样都摊开在桌上,如果这些东西落到外人手上,可能会惊得眼珠子掉出来。
这些书信,都是秦桧与金国主将完颜摩,甚至是金国皇帝的来往信件,上面有些是中原字,有些是金国的字。
信上所言,俱是朝廷秘事。
譬如绍兴多少多少年,宋廷意欲出兵北伐,万请金国做好准备,又譬如秦桧贿赂了多少多少钱,买通了刑部官员,为其放走了金国俘虏,并向金国保证绝对不会开战,他会力劝赵构议和。
然后就是金国皇帝每年送给秦桧的金银,那数目可谓天价。另外一些,则是秦桧与一个未知人的通信,但信上有梅花印记,便是梅影无误了。
这些信件上都有金国大印和秦桧的印戳,绝无虚假。
“这些,”楚墨白凝目赵构,“都是秦相私通金国的铁证。皇上还有什么要问的,我都可以把我知道的,言无不尽地告诉你。”
赵构逐一都看完了。
说是看完了,不过就是楚墨白硬塞到他面前的,像是被压了头强喝水的牛,只能睁着眼睛去看。
看完之后,他闭了闭眼睛,视线落在一封信件上,紧紧盯着那块鲜红色的、秦桧的印戳,心中禁不住冷笑一声。
秦桧结党营私的事情他一直苦于没有证据,现在证据到了他面前。
赵构冷笑了好半会儿,面前的楚墨白就这么看着他。他以为赵构是被秦桧勾结金国一事气得冷笑,但赵构心里的想法,此刻他并不知晓。
少顷,赵构慢慢转成一个凝重的表情,沉声说:“朕都知道了。”
楚墨白眼睛里亮起锋芒,“那么,皇上对秦相……”
赵构长叹一口气:“朕会把你这些东西交给刑部,让他们对秦桧量刑。”
楚墨白不难听出这是推脱之语,开门见山地问:“皇上会判丞相何罪?”
赵构沉默片刻,说:“朕会判他……流放。”
“流放?”楚墨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桧所做之事,就是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你觉得流放不够?”赵构眼神颇冷地看了眼楚墨白,把眉头皱紧,“你可知道秦桧在朝中有多少私党么,他手下有多少甘愿为他卖命的人么,如果这些信件是真的,你又知道朕如果判秦桧死,金国会做出什么事么。朕不能赌,朕情愿让他活着。这是为君之道,你不懂。”
楚墨白不是为君者,也不是为臣者,有许多利害他不懂,但他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