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旋身跃出帘幕,一大片珠子碰撞作响。到了门口,不知看到什么,把臂一揣,歪着头玩味地笑。周梨把小札整齐收回楠木匣子,紧跟出去。
月色下,她看到那只久违的黑熊半蹲在园子里,大概是这几年吃得太好,又高大肥壮了不少,黑褐夹杂的毛色因为蹭了一地的泥变得脏兮兮,低低地嗷叫,看到周梨时还兴奋地在地上滚了几滚,随即冲了过来。
江重雪把笑一收,眼明手快地取出迷药,谁知黑熊冲到跟前却把身子一匍,用鼻头嗅着周梨的裙角,爪子玩儿着周梨的绣鞋。周梨僵住不动,良久看它实在乖顺,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它开心地扭动起肥壮的身子,肚子上的肉跟着一甩一甩。
江重雪按下了手里的迷药,抱着臂,轻哼了哼。
这畜生倒是会占便宜。
大概是他哼的声音过重,那畜生回头对他一阵龇牙咧嘴,转头看周梨时又换了一副谄媚表情。江重雪的眉毛抖了三抖。
“它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周梨本想摸摸它的脸,但它长相着实凶恶了点,虽然没有杀气也能吓死人,只好改去摸它毛茸茸的脖子。
黑熊像听懂了人话,用牙齿咬住周梨的裙摆,把她拖扯到茅草屋后。走了十几步,它松开嘴,用两只前爪很快在泥地里刨出一个大坑来,又上来蹭周梨的裙子,示意她往坑里看。
坑底有一只鞋,和一把刀。
“我的金错刀!”江重雪眼睛大亮,跳进坑中,把满是泥土的刀柄提了起来。七十六斤重的金错刀,四年不握他几乎有些不惯,提起时明显感觉到了它沉重的分量。
江重雪用袖子擦掉刀刃上的尘土,好刀就是好刀,蒙尘四年,重见天日时照旧折射出秋水般的光泽,锋利如初。
他心头激荡,这刀是金刀堂的象征,一代代传承下来,失掉的时候他不知有多难受,今日终于失而复得。
这也是金刀堂里唯一还陪伴着他的东西了。
江重雪跳上来的时候把鞋也带了出来,周梨觉得眼熟,想了想一敲手,“对了,这是当年它追我们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落的那只鞋。”
没想到被它捡了藏在这里。黑熊冲她一通示好,想得她夸赞。她哭笑不得,用手顺它的毛。它死黏着周梨不放,周梨要走,它就去拽她的裙子扯她的脚,又不敢太用力,怕伤了她,又不敢太放松,怕给她跑了。
周梨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江重雪在它鼻子前撒了些迷药,总算让它安静下来。周梨看它睡得香,也没醒时那么可怕了,又摸它一把,手感还是不错的,还想多摸两下,被江重雪扯走了。
他们滞留的时间比想的要长,看完那些多年来所写的小札已花去不少时辰,回去与聂不凡交代时已晨光熹微。
聂不凡一直在等他们归来,知道他们把他的意思带到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可还好?”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呢。周梨慢慢道:“她……就是坐在那里,看上去挺安详的。”
“是么。”很久,他吐出这两个字。
于是沉默起来,无论他们再说什么,聂不凡都始终一言不发,就这么坐着,像入定的老僧。
三天后,周梨给他送饭,他毫无征兆地一臂死死按住周梨,她吃了一惊,本能地想退开,可聂不凡手劲之大她根本不是对手。
聂不凡把她擒过来,不知拍了她哪里,她身体顿时软了下去,他道:“别动,丫头。”
她就是想动也动不了了,聂不凡的手抵在她背后,不知做了什么,她身体里的真气横冲直撞,涨得脑袋嗡嗡发响。
热,无比的热。一股隐匿在身体某处的洪流被打开了阀门,猛地往四肢百骸流去,她觉得皮肤快要烧起来了。
良久,聂不凡一掌把她推了出去,她即便热得全身通红,但反应却迅速,用手在地面一撑,在半空做出后翻,站稳了。可是热度没有褪去,且一波波地袭来,她惊讶地看向聂不凡。
“你可是觉得身体极热吗?”
周梨一个劲点头。
“去找一凉地,把体内真气散出去即可解热。”
她来不及问原由,从洞里飞奔而出,轻功用到了顶峰,来到了那片幽湖。恰好江重雪在湖边练刀,只听咕咚一声,回头时周梨已半截身子浸在了湖水里。他原要跳下湖水,看到她眉目紧闭,气流在水面泛起一圈圈极大的涟漪,知道她是在运功,因而忍住不动,怕搅扰到她,她会走差了真气。
周梨泡了近有一炷香的时辰,异常红润的面庞慢慢恢复原状,不停在体内翻腾的真气也被尽数散去,燥热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疲惫,她气力殆尽地沉入了湖底。
再醒来时是头顶黑漆漆的岩石,她从石床上撑起,发觉眼神清明四肢有力,先前的疲惫一扫而光,有一股浑厚的力静静埋在身体各处。
“醒了?”
她回头,江重雪正把一碗煎好的草药端到她面前,勺子在汤水里搅到适宜的温度才喂到她嘴边。她嗓子冒烟,猛喝了一口,苦的她整张脸皱起。勉强把那碗药囫囵吞下,问道:“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你还记得,”江重雪扬起眉弓,“真气散的太快,热度退的也太快,身体一时承受不住,所以晕了。”
她呆呆道:“是聂不凡……他不知拍了我哪里,我觉得真气胡乱地撞。”
“你该烤只野鸡,带上一壶醉清风,去好好谢谢他。”
“为什么?”
“他为你打通了各处经脉,让你的功力提升了数倍,免去了你十年辛苦。”
周梨张大嘴巴。江重雪微微一笑,道:“如今,凭你这身功力,也可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头来了。”他把药碗放下,盯着碗里残余的药汁。周梨已赶超到了他前面,他又该怎样才能与她并肩。曾经是周梨对他可望而不可即,现在换他望其项背。
周梨左右找剑,定睛看到后一把执起飞出洞口。
果不其然,她觉得身体与先前完全不同了,说不出的畅快,挥舞的剑锋带起惊人寒气。江重雪看得激昂,握了金错刀上前与她对招。天边夕阳浓烈,像扯开了一道口子,不停闪过的刀光剑影持续到最后一丝光亮消散。随即有一闪而逝的流星,两人都使了绝顶的轻功,追到梅山最高的峰巅。
然而半途中,周梨心口泛起一丝痛意,江重雪扶住她:“怎么了?”
痛意很快消失,周梨看向江重雪光洁的侧脸,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山风呼啸,天地一片清凉。
周梨听了江重雪的话,携了最好的酒菜去向聂不凡道谢,聂不凡听了她的谢语只是扬了扬眉毛,把手里一块胸脯肉吞下肚子。她旁敲侧击了一下聂不凡和哥舒轻眉的关系,他一副看透了她的表情,嘴巴牢固撬不出一个字来,她只好作罢。
入了夏,山中昼夜温差极大。
江重雪这天下山采购物品,没想到梅山上的守卫忽然比从前增加了一倍,就连好几处陷阱都改变了方位。他依着往日的路线行走,险些踏入陷阱,幸亏轻功好。正纳闷,没想到山下的情景却比山上更诡异。
求醉城中聚集了许多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把客栈酒楼塞得济济一堂,实在没空位了,就在大街上随处捡个地方站着,三三两两的扎堆。江重雪路过时,他们说话的声音明显轻了,望向他的眼神是森冷的戒备。
江重雪粗略一看,这些人服饰各异,认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许是他四年困守梅山,对外界知之甚少,江湖上的门派又不知添了几个。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些人粗野无礼,行动做派说话姿态一点不像出自名门正派的。一般名门世家出来的弟子都很讲究规矩礼仪,总把礼义廉耻放在嘴巴上,以此区分自己与邪魔外道绝不相同。
这些人更像是不入流的散门散派。
江重雪忽然想起周梨曾与他提过一嘴,说是近日求醉城在江湖上好像是惹了什么麻烦,引起了众怒,也许这些人聚集在此,是为了声讨求醉城而来的。
奇怪的是,街沿巷闾的铺子都照常打开门做生意,街上的小贩也依然叫卖不休,有种古怪的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