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尘月没有相信,抑或是不敢相信明宫商话里的深意，没有放任自己去接近那人。</p>
他知道明宫商的心里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不论是自己还是他本人,都触碰不到那虚无缥缈的幻影，若是因为一点好感就动了心,那自己就成了输家。</p>
所以哪怕握住了明宫商伸来的手,他也只敢扯着那人的衣袖，艰难的跟随他的步伐，就似年幼时的明宫商攥着他的衣角一样，恐惧着他的威严而不敢接近。</p>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自己是害怕失落后的绝望。</p>
蛊妖之乱后，混乱不堪的雪霭城彻底成了一锅粥,没享几天清福的明宫商接纳了流离失所的百姓,伤势未愈的他不止要承受布置结界带来的巨大消耗,还要忍受刁民对他的无端恶意。</p>
岁尘月在九重阙阁上旁观京都发生的一切，忧心着那人的处境，却从来不曾过问。</p>
长明氏劝他：“关心一下也好，真的放不下心就去看看吧。让他知道你在意着他,不丢人。”</p>
“丢啊,丢死个人了,他都到了这个年纪，也是反感长辈唠唠叨叨的，我可不想去讨他的嫌。”</p>
他的话逗笑了长明氏，看着他多年来容颜未变的脸,长明氏不由发问：“这些年来，你似乎没有任何改变，连寡人都要忘记你年方几何了。”</p>
听人问了，岁尘月才发现连他都忘了自己的生辰，只记得明宫商五岁那年，自己是二十二岁，如今那人都已经成人了，自己也该……</p>
掐指一算，他答：“该是三十有五了。”</p>
“而立之年，是时候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p>
岁尘月笑笑，“吾皇，您又捉弄我了，一个太监怎好祸害别家的姑娘？再者如今这种形势，哪有享福享乐的心思啊。”</p>
“别以为寡人不知你的来历，先皇早已对寡人说明你的身世，你若真想当一辈子太监，寡人也不拦你，只是错过天赐良机，到时候宫商又想去祸害别人了，你可别哭着说后悔。”</p>
岁尘月只字未言。</p>
身世吗……那种东西还是不想起来为好，就这样当一辈子太监也没什么不好。</p>
然而他二十几年来都没变过的心思，还是在不久之后被迫放弃。</p>
九重天派遣龙雀前往雪霭城中散布毒物，明宫商也没能幸免。</p>
想到这一切皆是因顾轻舟的自私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岁尘月越想越气，终于在虞扶尘分析局势发展时道出了顾轻舟的嫌疑。</p>
哪怕被记恨，哪怕会被秋后算账也无妨，他只想保护好雪霭百姓……不，是那个人啊。</p>
被揭穿后的顾轻舟逃离雪霭城，抛下了病恹恹的明宫商，还挟持了襁褓中的肉乎乎。</p>
长明氏看向岁尘月的目光满怀无奈，似是在埋怨他太过冲动，才使得局势向无法遏止的方向发展了，但他没有后悔。</p>
多年共处，竟然错付了人心，他也曾相信顾轻舟肯放下一切归顺于天子，可那人还是让他失望了。</p>
顾轻舟走后，岁尘月代他寸步不离为明宫商侍疾，甚至做好了会被他怨恨的准备。</p>
可是那人醒来，睁眼拉住他的手，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你承受这么多压力，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是我对不住你。”</p>
听到这话，岁尘月就落了泪。</p>
他是个从来不肯让感情外露的人，咬唇不发一言，却是把最真实的一面给了他。</p>
后来亏得顾轻舟假意投敌才得来根治剧毒的办法，明宫商在岁尘月的悉心调理下恢复了元气，其间他们都很体贴的照顾到了对方的心情，谁都没有提起与顾轻舟有关的敏感话题。</p>
也正是因为岁尘月床前床后细致入微的照顾，明宫商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虞扶尘的感情其实一直很微妙，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死缠烂打，实则对这段感情注定无望的事实也是心如明镜。</p>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白费力气的事呢？</p>
他一直想不通自己抱着怎样的想法，直到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盘起一条腿来为他削苹果的岁尘月的侧颜，突然就想通了什么。</p>
也许他所执着的并不是幼时一见钟情的动心，而是在追逐这段感情时那种被人陪伴着，在意着，心疼着的奇妙感受。</p>
这个时候的明宫商还不大确定自己的心思，于是暗暗做了取舍，假若有朝一日必须要在虞扶尘与岁尘月之间做出抉择，那么他会选择谁？</p>
放在以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呢？</p>
可是现在，他究竟喜欢谁这个问题的确值得深思。</p>
这个问题他考虑了很久，头发都快抓秃了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p>
“难不成我喜欢的是千岁？不至于吧……如果说是从小就喜欢，这也太可怕了……”</p>
也是一时抽风，他才会鬼使神差摸进风长欢的房，愁眉苦脸对人倒着苦水。</p>
“我突然感觉，我喜欢的好像不是他。”</p>
风长欢愣愣的，琢磨着太子又是犯了什么病，居然会想到和情敌讨论感情？</p>
“倒也不是觉得横刀夺爱这事不道德，也不是感觉自己没资格与你竞争。怎么说呢……我喜欢的好像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在追他的时候有人陪在我身边的感觉，你能懂吗？”</p>
风长欢点点头，复又摇摇头。</p>
“不是很懂，但听着你的话，我觉着你喜欢的并不是行止。”</p>
旁观者清，如果别人都看得出自己是对千岁有情，这事也算板上钉钉了吧？</p>
正视了感情的明宫商终于不再逃避，因此便有了事发前那一句“帝君，我心悦你”。</p>
这声表白并不是为表达心意，让人知道他的真心，而是对过去十几年间的单相思做一个没有遗憾的了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因着种种理由而逃避。</p>
当然，这隐藏在心底的感情只有他一人知晓，连岁尘月都以为他是饥-渴难耐了才会不计后果对虞扶尘说出那种话来，要知道，在旁人眼中他可就是个伺机夺人所爱的卑劣小人啊。</p>
不过就算有了正视的勇气，明宫商还是没有胆量向人承认真心，他与自己打了个赌，如果能安然度过灾劫便去表达心意，让那人知晓他一直以来都不曾直面过的真心。</p>
下这决心时，明斯年还没什么信心，他一直不觉得靠着凡界或是修界的微薄力量能够与强势的九重天相斗。</p>
可看到岁尘月总是满目惆怅望着一片废墟的雪霭城，他生出了保护那个人的欲-望，意识到只有度过这场浩劫，他在意的人才能够留在他身边。</p>
于是明宫商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自愿代替萧琛成为人质，以求月华氏与雪霭城之间的和平。</p>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深入敌后，是要被当作奸细严加看管，甚至是负上重重枷锁，过阶下囚一样的生活。</p>
他猜到自己可能将要命不久矣，最先去向双亲说明了此事，没有说服一向宠他爱他的父亲，倒是得到了父皇的谅解，也就给了他些许底气。</p>
他思量了很久，在临行前去见了岁尘月，那人一直是多年不变的冷漠表情，听他说了这事，脸色有些苍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