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八年,虞扶尘终于走出寒谷，出现在人前。</p>
而今柳长亭已是双耳失聪,就算有月华氏的咒法加持,他虚弱的话音仍是听不真切。</p>
“多年不见，九梦君真是一点都没变,多谢十八年来的收容,如今伤势渐愈，我也该向九梦君辞行了。”</p>
“不必多言，这些年，诸位已将北辰视如己出,照顾他的事何须说谢？”</p>
虞扶尘一愣，端着礼貌的笑容又道：“肉乎乎的事的确该向九梦君道谢,因我沉眠带来不少麻烦,多亏了九梦君相助与谅解。”</p>
“还好,身子不错，根基愈深，灵力也大有精进。倒是你这身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不如前去桃溪涧看看？如今东海医宗是你师弟当家,去看看也好。”</p>
见对方的表情愈加难看,柳长亭还补充一句：“你若是着急，我这就替你送信通报一声。”</p>
虞北辰扯了扯他爹的袖子，还想提醒一句，就听远处传来一阵笑声。</p>
“别和他掰扯细节了,不瞒你说，他现在两耳半聋，和他说话就得气沉丹田，用足以吼塌一座山的音量，比如这样……”</p>
风择欢骑着狻猊跳到众人面前揽着柳长亭的肩，不顾他羞得脸色通红，对着他的耳朵就是一声：“别蒙了！没一句对上茬的，老实装哑巴！”</p>
这下柳长亭不说话了，风择欢对人耸耸肩，“所以，你就别指望能和他交流了，有什么要事说与我听就成了。说起来你为何出山了？莫不是……”</p>
“兄长，长欢他回来了。”</p>
风择欢身子一颤，震惊之下，没敢信他话里的意思，迟疑着追问，“你……说什么？”</p>
“此前长欢的魂灵就在我体内，与我的血肉融在一处，得以与我共存。但今日放过魂灯之后，我感受到那股属于他的灵力被抽离了……所以，他回来了。”</p>
虞北辰听了这话也瞪大了眼，看向身边的殷无疾，似是在向他询问方才所听的话是否属实。</p>
还未得到回应，虞扶尘便朝风择欢与柳长亭微微颔首，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向山门。</p>
虞北辰立刻跟上，刚打算喊人等等就被拉了回来，回头一看，竟是风择欢。</p>
“就让他一人去吧，他与他分别十八年，再见之时，定是希望以最好的状态，不让那人担忧。你们若是放心不下就远远的跟着他，不要插手，好吗？”</p>
虞北辰犹豫不决时，殷无疾已经一口应下，随后扯着那人跟在虞扶尘身后下了山。</p>
因他的插手坏了大事，虞北辰甩开殷无疾，压着火气质问：“你做什么！我爹他才刚醒，伤势还没恢复，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拼命！！”</p>
“先别急着要死要活，他可是人间帝君，能凭一人，或是两人之力颠覆九重天的传奇人物，怎可能被一阵寒风就吹倒了？”</p>
他刚说完这话，远处走在风雪里的虞扶尘就十分应景的跌了个跟头，虞北辰见状就要冲上前去扶起那人，怎知还没迈出几步，反手又被人揽着腰身抱起，后撤几步扔回了原地。</p>
“拜托，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试问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啊，你爹伤的虽重，却不忍你父亲徒增担忧，他有多想见那人你又不是不知，况且他还是人间帝君，神一样的强者啊。拜托你，给他老人家留点面子，也不要打碎万千少年的梦好吧？”</p>
爹爹有多在意父亲，多想早日恢复好让父亲放心的心情，虞北辰是知道的，所以他望着虞扶尘远去的背影，少有的沉默了。</p>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p>
被殷无疾说服的虞北辰没有固执的跟上前去，二人便跟在虞扶尘身后，随他一道下了山。</p>
瞧着那人轻车熟路摸进客栈，虞北辰还在心里琢磨自家老爹在山下竟然有熟人，一看掌柜的翻着白眼打量着面前白发薄衣的老鬼，满是不屑。</p>
虞北辰在外冷笑着朝人做了个手起刀落割脖子的动作，而后翻出片金光闪闪的叶子掂在手里，掌柜的见了，脸上立刻堆满谄媚，把虞扶尘请进后堂，片刻后他便换了身黑衣劲装，看起来精神了许多。</p>
待他走了，虞北辰才把金叶子丢到掌柜手里，甩袖扬长而去，殷无疾则是无奈的摇摇头。</p>
虞扶尘有沉疴在身，很难轻功或是御剑赶路，万不得已只得租了匹马，一路慢悠悠走着。</p>
他灵力所剩不多，按说不会浪费在无用之事上，可这一路上二人见他时不时拈出一只蝴蝶或是雀鸟放飞在空中，总觉着好奇。</p>
殷无疾挠挠头，“难道，他老人家是靠这种方式寻找你父亲？”</p>
虞北辰摇头不语，一声不吭在后闷头跟着，连赶几日才到了雪霭城。</p>
这里是凡界帝都，最繁华的城市，从前虞北辰也曾游历到此，遇到过一个奇怪的红衣男人，和一只咬着他衣角不撒嘴的奇怪白鹿，留下了深深的阴影。</p>
所以看着自家老爹大摇大摆进了雪霭城，他心里有些抗拒。</p>
“商量件事，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爹交给你？”</p>
嘴里叼着根野草躺在马背上望天的殷无疾“嗯？”了一声，“怎么现在知道松口了？”</p>
“主要是……我不太想进这个城门。”</p>
“哦？是吗？我可是听说雪霭城是你双亲从前待过最久的地方，也许会成为他们的重逢之处，你确定要放过一生仅此一次的机会吗？”</p>
思量过后，虞北辰服了软，世上自然没什么是比双亲更重要的。</p>
两人到了城中，因为耽搁的片刻弄丢了虞扶尘，只得分头找人，闹市喧嚷，人声鼎沸，想找到一个人还真不容易。</p>
好在虞北辰提前就在那人身上佩了块暖身的润玉，只要接近，他身上一模一样的那块就会散发微光。</p>
他走在街市之间，忽见暖玉的光变得明亮，立刻停下步子四处张望。</p>
他险些就要错过了形貌有所改变的亲爹，起先看到店铺里出门的黑发修士还未注意，后知后觉想起的时候，那人已经走远了。</p>
“喂！爹！你染头发做甚，臭美也没这样的吧……”</p>
虞北辰摸了摸头，跟上去一探究竟，就见还顶着头湿漉漉黑发的虞扶尘进了间酒肆。</p>
堂中说书人正滔滔不绝讲着人间帝君与绝代妖人的风花雪月，席间只有身着白衣的一人叼着水烟杆，认真在听。</p>
他老爹轻车熟路进了门，也不问过别人是否欢迎他，径自走到那白衣人身边，坐在他对面，为早已摆好的两只杯盏斟满了醇酒。</p>
“爹……爹！别丢人了，蹭别人的酒做甚！咱又不是买不起！”</p>
虞北辰小声招呼着，对方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将其中一杯推到白衣人面前，轻声道：“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年轻。”</p>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天已亮了千次百次，日升月落，山迁海移，都不过睁眼闭眼的一梦之间。可惜你，似乎老了许多。”</p>
“儿子都大了，再不老还像话吗？再者我们彼此彼此，都是一梦睡了十八年，只不过有个人在十八年间醒了十八次，为那个不归的懒虫拈了无数盏引魂的莲灯，多年以后，终于唤醒了他。”</p>
白衣人转过头来，轻轻呵出烟气，满眼都是笑意。</p>
“行止。”</p>
“长欢。”</p>
彼此唤了一声，又不约而同道：</p>
“你回来了。”</p>
“我回来了。”</p>
虞扶尘将那人揽在怀里，抱着他几次失而复得的爱人，轻吻着他的额头。</p>
这个吻，他等了太久太久……</p>
这时横在二人之间的酒桌就显得碍眼了，虞北辰摸着发酸的鼻尖，忍住大哭一场的冲动，上前去按住两人的手，将掌中的润玉交在了风长欢手里。</p>
“父亲，初次见面……往后，还请多多指教。”</p>
风长欢揉揉他的头，满眼都是宠溺的笑意，轻声道：“肉乎乎，我回来了。”</p>
“父亲，这下终于可以团聚了，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p>
虞扶尘与风长欢对视一眼，忽的笑了，捏着他的脸蛋，“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人？”</p>
正巧这时，气喘吁吁的殷无疾一头冲进酒肆，见一家三口如此煽情，识相的退出门去，又见虞扶尘朝他招招手。</p>
“过来吧，若要一家团聚，怎少得了你？”</p>
“帝、帝君？”</p>
“还不改口，该叫爹了。”</p>
愣怔之间，席间站起一人。</p>
这人把头压的很低，加之本就没什么存在感，众人都没意识到身边还多了双眼睛，直到他拎着保温的食盒走到众人面前，端出一盘甜香四溢的桂花糖藕。</p>
“扬州城的特色美味，不知我这三十六陂的掌门亲自送上门，可还对得起二位人间帝君与绝代妖人的称号？”</p>
抬起头来一掀刘海，竟是易晚水。</p>
风长欢笑了，双手合十对人行了一礼，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夹起一块糖藕送到嘴边，咬下一口，唇齿留香，依旧是当初的滋味。</p>
他不由感叹，“好甜，活着真好，人间才是真正的仙境啊……”</p>
说着，他将那咬了一口的糖藕递到虞扶尘面前，可惜那人并不领情，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头将他拉近，垂首吻住了他，非要去夺他嘴里的那块。</p>
“糖藕虽甜，却不及你万分之一，人间须得有你，才是真正的仙境啊……”</p>
“油嘴滑舌。”</p>
“喜欢吗？”</p>
“不讨厌就是了……”</p>
虞扶尘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拉着风长欢出门，站在日辉照耀之处，与他同看人间的盛世繁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