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祭台后那块无字碑,时隔多年终于刻上痕迹：秦惠武王咏与妻安国相君策合墓。</p>
大秦一代文武权臣之首也终于团聚了。</p>
但‘妻’这个字，极其刺目，卫晋恼火地瞪着它老半天,恨不得将它磨掉，也恨不得把李世舟从里头挖出来，心底更是第一百零一次咒骂秦九凤混账。</p>
那时明明是她先与李世舟相识，且从小定下婚约,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果不出现意外成年后她将迎娶世舟为妻，不料后来秦九凤一出现，李世舟的心到死都念着她秦九凤。</p>
生前抢走她未婚妻也就罢了,死后也不肯放手,陵内玉棺上两人此刻正齐肩并躺，混账秦九凤就这么把世舟人永远地留在了自己身边。</p>
卫晋气恨难消，抚着碑文的她又觉得自己实在窝囊，盯久了这座陵寝，眼眶突然酸涩起来，竟为秦九凤那厮挤出点点眼泪。</p>
夺妻仇人死了她应该更高兴才对！</p>
事实上，卫晋非常难过。</p>
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再怎么气恨,也从没希望秦九凤去死。</p>
除了李世舟这件事惹得她们一拍两散外，其实年少时她们心意投合,那样相知恨晚。她视秦九凤为知己,秦九凤也视她如知音,她们也曾谈笑风生，也曾意气风发抱负不凡。</p>
只是后来秦国形势惊变，发生了一连串糟糕的事……</p>
回想了一遍当年的酸甜苦辣，各种身不由己,卫晋眼泪夺眶而出，心情一下子更沉重了。又待了许久，看着眼前这块墓碑，卫晋拍了拍脸，目光复清，总算从伤感的情绪抽回神；她一直认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行尸走肉地活着，所以死了也好，对秦九王爷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p>
死容易，活着才是最难的。</p>
“这一生我们都无缘，四个人谁也没能与谁相守到老，我们这辈子注定永远得到想要的人了。但下一世如果再遇见，我一定不会把李无策让给你！”</p>
对着秦阿咏的石碑放完狠话，卫晋的内心意外生出一种名为释然的轻松，她决定放过自己下半辈子，不跟一个死人计较夺妻之仇了。</p>
拭去眼角的泪痕，卫晋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刚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了楚怀珉。</p>
卫晋立刻凝重，有些不善地跨步挡住路：“长公主，怎么来了？”</p>
楚怀珉不能近前，只好顿步，一丝微笑回视她，简单解释了声只是过来送送王爷，无其他意思。</p>
听后卫晋却觉得稀奇，楚怀珉居然不是跑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据她所知，秦九凤诛杀七万楚国俘虏，这两人很早前就背负着不共戴天之血仇，即使楚怀珉羞辱一番死后的秦九凤也是情理之中。</p>
回秦途中楚怀珉虽然帮了很多忙，她对此感激，但楚妃娘娘什么性子她多少还是了解，能把忍字发挥淋漓尽致，又岂是善罢甘休之人。</p>
这趟随秦王回秦入宫，多半目的不纯。</p>
“人已死，你们当年的恩怨也算有个了结，长公主不会还想拖出来鞭尸吧？”卫晋道，半真试探的语气，说完就侧身，昂首挺胸，架势大有一副鞭尸请随意。</p>
“卫丞相多虑了。随着王爷身亡，当年恩怨的确已经了结。”</p>
“当真？”</p>
楚怀珉点头。</p>
“行，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也不好辜负人家娘娘一片心意，毕竟是秦王宠妃，卫晋于是退步，把路让开，用平稳口吻说着最狠的话：“秦九凤就在那里，要鞭要剐，楚妃娘娘请便吧。”</p>
话是这么说，卫晋当然知道楚怀珉不会做出辱尸举止。</p>
那方楚怀珉果然没动，也不再向前，站在原地端出楚国最高施礼规格，谦恭地拜了三礼。“听说王爷是中毒身亡？”</p>
“是。陈年旧毒，很久就有了，她一直隐瞒着。”</p>
“以一人性命结束最后战争，王爷当真是深明大义。”楚怀珉这句声音极轻。</p>
秦宋之战她们有个交易，无人知道的秘密。卫晋还以为指的是七万人，便也道了句：“老实说，你们楚国那桩血案，的确惨无人道。你没亲手杀死王爷，遗憾吗？”</p>
“遗憾是有。但更多的是，敬佩王爷对秦王无私的爱。”</p>
“也是，她自愿一死，如此倒成全了你们。”秦九凤的良苦用心，真能顺遂吗？</p>
卫晋叹口气，若换了她，面对家国这些是是非非，还真不一定有楚怀珉这般勇敢和执着。</p>
都是乱世里的可怜人。</p>
见到石碑上雕刻着秦王对她们追谥的封号，双双历代少有的尊荣，楚怀珉施完送行礼那刻，难免就多瞧了两眼。这两眼很不巧被卫晋捕捉到，很快她便苦笑了起来：“王爷和李丞相无名无份却葬在一处，这显然不符合规矩，长公主难道不感到惊奇吗？”</p>
“秦国一向不受礼乐约束，规矩自然异于世间。在下少见多怪，倒让卫丞相见笑了。”</p>
女子以夫妻名义合葬，不止惊奇这么简单，就像原有的逻辑深受一记闷捶，然后发现原来这人世间，女子与女子也可以生同寝死同椁。</p>
“长公主无需谦虚。这种情况前无古人，任谁见了都会吃惊震撼。只不过，楚妃娘娘与大王的绵绵佳话，早已传遍天下了，长公主能够冲破伦理束缚，本身也是个奇女子。”同道中人几句便生惺惺相惜之感，卫晋话锋于是一转，临时兴起当起了说书人：“至于她们无名无份为何却可合墓。臣突然想讲个故事，长公主愿意听吗？”</p>
“丞相愿意讲，怀珉不妨听。”</p>
楚怀珉微微弯了弯唇畔，并不搅扰新任丞相卫晋讲故事的兴致。</p>
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于是就这么开始了。</p>
谜团，慢慢解开。</p>
这个故事不但关于秦李之间，还关乎双卫的结局，是她们四个人与秦国纠葛的故事。</p>
当时，卫晋喜欢李世舟，李世舟倾心秦九凤，秦九凤却爱慕卫姒。本来她们是将这种欢喜藏在心间，只等合适机会堂堂正正地表白，只可惜却被一道赐婚将军府的诏令先破灭……</p>
半时辰，讲到故事的最后，卫晋哽咽，眼眶再次通红。楚怀珉也忍不住为她们上代人惋惜：“原来如此，王爷与李丞相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p>
“阴差阳错，这是我们都没料到的意外。”</p>
“那王爷知道么？”</p>
“不知道。她都烂醉如泥了怎么可能会知道呢，李世舟不会告诉她的。也许秦九凤一直以为那天夜里，那个人是卫姒吧，所以后来她才这么死心塌地，替卫姒卖了一辈子的命。”</p>
卫晋喟然长叹。</p>
也是那天无月无风夜里，房内两人缠绵，门外是两个伤心欲绝的人，不久后她与卫姒这才开始密谋大计，一个致力于秦国变法，另一个背负重任远赴燕国。</p>
听完故事后楚怀珉明白了，难怪会以夫妻身份合陵，这两人虽无名分，却是真真实实有了肌肤之亲。</p>
“卫姒这个人特别狠，对自己更狠，所以在她的眼里从来容不得半粒沙子。”卫晋又道，顿了顿，目光落到了楚怀珉身上，适当地透露局势：“最近宫里看似安静太平，实则处处暗潮涌动。长公主你这身份放在咸阳宫确实敏感，就算秦王有心护着你，只怕一时也很难对抗太后，如果太后……楚妃娘娘诸事还是小心点吧。”</p>
如果太后什么，卫晋点到为止，她相信这位楚妃娘娘会懂得。</p>
卫晋告诫，楚怀珉对她刚表示感谢，这时，一旁急匆匆来了位亲信仓惶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小公主她……不小心闯进太上宫了！”</p>
楚怀珉一怔，卫晋摊了摊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怎么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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