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姒拾级而上，前脚刚踏进最后一道台阶时，便望见墓碑前有道人影。</p>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我还没来得及见见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太后。”卫晋声音低沉地响起，指腹轻柔地抚摸着碑上冰凉的字，如同恋人般亲昵。</p>
卫姒步伐稳定，来到卫晋身旁驻足，瞧着这座坟墓许久，终究服软道了声：“对不起。”</p>
太后竟向一个棋子低头道歉。</p>
卫晋苦笑：“臣卑微，不敢接太后口中的对不起。”指尖挥动，弹去石碑落的灰尘，“过程虽出了点小意外，但总归要有人牺牲。等尘埃落定，太后该想想怎么向那对叔侄解释。”</p>
“到那时，哀家自会给她们一个交代。”</p>
“如此便好。”这话之后卫晋转身，掀起衣摆缓缓跪倒，“臣还有一事相求。”</p>
“你说。”</p>
“李丞相与王爷无名无份，葬武陵不合大秦律法。”</p>
“那按你意思，怎样才合律法？”</p>
“臣与李丞相数十年婚约，所以李丞相应当迁入卫氏祖坟才是。只要我们婚约还在，臣百年后，名正言顺与李丞相合葬一墓。”</p>
卫晋道，寒风里人跪得如松竹般坚韧。</p>
她那一席话有理有据，就算身为太后也得遵循大秦古训。</p>
万万没想到，卫姒提到了当年一桩秘密，一桩她们彼此知晓，却又深埋十多年的症结：“李丞相虽没名分，与王爷却有夫妻之实。”</p>
卫晋当即怔住，挺直的腰身终于软了下来，记忆那幕也渐渐重现眼前。</p>
“大敌当前，能不能别闹脾气。卫晋夫，赶紧开门，本王给你认错行了吧？”</p>
一个月后，门外秦九凤敲门，哄人语气开始不耐。</p>
至于为何翻脸，因为卫晋回来那天，不知怎得就吵上嘴了，反正她们经常吵红脸，所以秦九凤也没当回事，卫晋自个倒是闭门好些天，谁也不理睬，就连秦王也不见。</p>
秦九凤又拍了好一阵的门，里头依然安安静静。</p>
“真生气了？这可不是你卫晋夫的性格。扭扭捏捏，小家子气。”</p>
“卫晋！别给你面子，你就敢蹬鼻子上天！”</p>
几句之后，屋里那位还是不肯出门，秦九凤决定以毒攻毒。</p>
“行，你就继续这样废着吧！统一天下这等功劳本王一人独揽，与你无关。”</p>
“到时你没功劳，看你拿什么接任李世舟留下来的丞相位！”</p>
“墙头草……”</p>
话没说完门霍然打开，冲出一人，指着秦九凤鼻尖骂道：“你个祸害，活该你孤独终老！”</p>
被唾沫喷一脸的秦九凤，陡然一个踉跄，天地跟着旋转起来，险些打跌。</p>
孤独终老，无所谓。</p>
好歹目的达成，人不再自闭，从门内出来了。</p>
秦九凤扶墙，气得咬牙，忍了又忍，这才忍住没回嘴，只是可惜自己准备的一堆毒语，还没敬献卫晋几句就没了用处。</p>
“小皇叔，你们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不妨说来孤王听听。”</p>
举兵前，马背上秦棠景发话，忍俊不禁，瞄了眼两个恨不得远离对方八百丈远的人。</p>
“无冤无仇，纯粹看不惯她那副假仁假义的作态。”秦九凤不善地朝卫晋瞪了眼，“姬凰你千万小心这种人，绝不能推她坐上丞相那个位置。”</p>
“孤王怎么觉得，卫晋夫才智过人，堪当大任。小皇叔……”</p>
“大王圣明！有君如此，臣万死不辞！”</p>
有人忽然接话，正是来自不知几时靠近她们的卫晋，顺道甩了秦九凤一记挑衅眼色。</p>
秦九凤瞪眼，刚张嘴发作，卫晋适时又是一嗓子：“秦王必胜！”</p>
声音相当洪亮，立刻传遍野地，引起千军万马振呼：“秦王必胜！秦王必胜！”吼声震天动地，风中秦旗猎猎飞舞，整装待发的将士士气昂扬。</p>
秦九凤吃了闷亏，见场面如此只好作罢，暗道下次定要从卫晋身上讨回来。</p>
“小皇叔？”姬凰声音这时传耳。</p>
秦九凤立刻点头，面上装得正经嗯了声，心底却在窃喜，姬凰心里她还是有分量的。</p>
而得到小皇叔首肯后，秦棠景叫人拿来银戈。</p>
“阿姊且慢！”</p>
有人高喊。</p>
秦棠景闻声回头，就见城内骑马奔出一人，总算赶在她下令之前，来到众人跟前亮相。</p>
“胡闹。赶紧回去休养，你身子弱……”</p>
“我是宋国王后。”一句话截断。秦明素脸色苍白，仍喘着气，一派柔柔弱弱的姿态，眼神却很坚定，“阿姊，小皇叔，秦宋决战怎能少了我。逃避无用，我必须要去解决一些事情。”</p>
“明素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想像阿姊这般，英勇向前，永不退缩！”</p>
许是秦明素端出了一国之后的风范，她那番话竟是无人反对。</p>
秦棠景于是催马上前，将眼慢慢看准宋国那个方向，银戈最终一挥：“出发！”</p>
宋国，六国当今仅存之一。</p>
秦军二十万，由李世勤率领围攻宋国，不久秦王军也将从宋国北部往南围剿。</p>
于是不到半个月，双方兵马已经逼近王城，而宋国遭受两面夹击的境地，与当年楚国何其像。宋容却是半点不慌，坐在军帐假惺惺地勾笑：“独木难支？谁说我无力回天。”</p>
拿眼瞟下方的楚怀珉，宋容伸着腰，徐徐地道：“我有一计。”</p>
楚怀珉果然抬头，“何计？”</p>
“以你为诱。”宋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直勾勾盯着楚怀珉，话不掩残酷：“记得很久以前，我曾说过如果拿你要挟秦姬凰退兵，她是选择天下九州，还是选择，你。”</p>
“记得我也曾说过，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楚怀珉音调冷淡。</p>
“是吗，可已经由不得你。”宋容乐不可支，转头望向帐外漂亮雪色，“你想不想看看，在秦姬凰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我很好奇。”</p>
“不想看，我也不好奇秦姬凰心里到底哪个更重要。”</p>
这绝对是楚怀珉第一反应。</p>
“以你为诱饵，秦姬凰绝对上钩，这点毋庸置疑！”宋容回头瞪她，表情开始扭曲，“她一定会来！”</p>
毫不意外，两人再次不欢而散。</p>
被情所困宋容显然疯魔了，但楚怀珉理智仍在。</p>
可是从军账出来之后楚怀珉心情明显低落，就那样衣衫单薄地，走进今年第一场风雪当中，任寒气侵骨。</p>
一路她都在沉默，而耳畔始终回荡着的却是当日廊道姬凰那句话。</p>
——“若天下没你容身之地，来我身边，我护你无忧！”</p>
声声入人心，多么情深缱绻一句话，回想起来依旧暖进她心窝。</p>
可惜，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p>
最终秦姬凰失望而归。</p>
所以她总觉得，今生欠下的君恩怕是还不完了。</p>
“长公主请留步。”这时，一旁突然有个声音打断楚怀珉沉浸。</p>
来人是宋容麾下一名心腹将军。</p>
他叫侯沙，长得人高马大，性情非常耿直，说起来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儿郎，早就对宋容昏庸无道心怀不满，以至于这两年轻易就被楚怀珉策反，暗中归顺长公主那一派。</p>
“侯将军，何事？”</p>
“遇到点麻烦，末将头脑愚笨，一时无法决断。”侯沙赶忙左右看了看，趁四周无人低调地奉上物件，“长公主你过过目，这东西该怎么处置？我担心横出什么意外。”</p>
“战帖？”楚怀珉一眼扫过去。</p>
“是，点名送往秦王军营的。宋王约秦王明日午时三刻郊外见，不然她就……”</p>
“她就杀了我，以此威胁秦王。”</p>
侯沙惊讶：“长公主你都还没看，怎么好像，已经一清二楚。”</p>
楚怀珉蹙了下眉，翻开那道战帖也没怎么细看，只是墨迹居然还未干透，显然刚刚写成不久，而且左下角有个署名——宋容。</p>
至于里面写的内容，出自宋容笔下自然没安好心。</p>
“末将粗人一个，不懂你们文人墨客那么多道道，但我也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成大事不拘小节！长公主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而惹怒宋王，万万不可错失最佳良机啊。”</p>
“长公主，还望顾全大局。”</p>
侯沙的意思明确，毕竟很不容易才在宋军竖起楚长公主楚谋士的威信，如今还不到反水时机，怕就怕付之一炬。</p>
而这些因果利害，楚怀珉当然也是一清二楚。</p>
“放心，我不会冲动。”她将战帖轻轻合上，交还他手，“既然宋王已经做出决定，那就送去吧。”</p>
侯沙如释负重：“遵命！”</p>
处决这桩事，楚怀珉于是迈步，怀揣着复杂情绪继续往前走。</p>
仅仅因为宋容好奇心太强，这封战帖送出去之后，她想，却又会成为秦姬凰人生中一个生死抉择吧！</p>
可是为君者，人生本来就会面临无数个分叉选择，岂会轻轻松松便能成为天下之主？</p>
帝者，必先磨其心志。</p><div class="bt-tj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