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鬼前脚还未走下石梯，远远便瞧见乌泱泱一众行人聚集在了一株柳树下。</p>
而那被包围在人群最中央的，正是先前在寺院中擦肩而过，传闻里一直被陈储卿奉为敬仰的清冷人物，尉迟玹。</p>
好奇心使然，岑鬼领着陈储思挤入人群，想去看一看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竟是无意间惹了众怒，只听周围不断有人抱怨道，“谁啊？别挤我啊！”</p>
“先来后到知不知道？”</p>
“谁不是来看尉迟公子的？”</p>
“不许再挤老娘了！”</p>
岑鬼端详着周遭姑娘们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神情，心中暗叹了一声“乖乖”，虽很想秉持风度就此退出，可身后的人墙却随着看热闹人数的增加越聚越厚，发展至最后，竟是沦落到了一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境地。</p>
陈储思个头不高，气力也比不得成年女子，被人群挤得哀嚎了一路。</p>
岑鬼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还捎带着这么个弟弟，一转头，便见陈储思的一张小脸已被人群挤出了褶子。苦笑之余，只好心一横将之抱起，闪转腾挪，一口气挤入了人群的最里边儿。</p>
如此一来，尉迟玹究竟在这儿做什么，人群又究竟在看些什么，便一目了然了。</p>
“公子还没有猜到谜底吗？”</p>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手挎竹篮的老太太，身形佝偻，瞳孔浑浊，身上穿的粗布麻衣虽已缝满布丁，却浸满了篮中木樨花的香息。</p>
她口中的所谓谜底，多半便是这附近哪一盏花灯的答案。</p>
岑鬼正欲抬眼去寻，目光却顷刻间被老太太右手中提着的绿皮灯笼所吸引。</p>
“咦？”岑鬼下意识蹙眉。他依稀记得，绿皮灯笼从来被人族视为不祥之物，一般只有鬼族才会去用......</p>
那么眼下这个人族又为何要用绿皮灯笼来猜灯谜？</p>
这般想着，左右扫了两眼长街上的其它灯笼，发现果然只有老太太手中这一盏是绿色的。</p>
实在是太古怪了。</p>
“公子，需要老身重复一遍谜题吗？”老太太面上悬着一抹虚弱的笑意，目光死死地锁在尉迟玹的眉眼间，也不管后者有无答复，径直说道，“公子，你这一回可要好好听清了，若是能答出来的话，这娃娃便赠予你了......”</p>
说着，从花篮中掏出一个模样精致的木偶来。</p>
这个木偶娃娃不同于寻常人家那类用破布扣子缝合、填塞棉花的简陋娃娃，而是五官雕刻得仿佛真人，身上还穿着小一号华丽裙袍的傀儡娃娃。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p>
岑鬼一时间有些惊异。</p>
古怪，实在是太古怪了。</p>
这个场面和对话怎么看都蕴藏着一股子阴谋的气息，可是自己却无法从老太太的身上感知到它族的灵力......</p>
就在岑鬼出神之际，老太太又将谜题给重复了一遍。</p>
“谜题是......”</p>
“‘自春生，入夏亡，余生一梦，两季亘长，不曾得见三秋美景，四时风光......’”</p>
“公子可能猜出这是何物？”</p>
尉迟玹静静地杵在原地，视线看似投向地面，实则已然陷入沉思。他既不答话，身边的姑娘们便焦急地替他回答，“老人家，谜底是‘花’吗？”</p>
老太太平静地摇了摇头，“秋可见木樨飘香，冬可见寒梅傲雪。”</p>
“那......是‘雨’？”</p>
老太太依旧摇头。</p>
一个充斥诗意的灯谜竟是难倒了在场的所有姑娘，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聊得热闹。尉迟玹始终不为所动，无论身边人说些什么，仍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p>
渐渐的，岑鬼便注意到尉迟玹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在思考谜题，只因他的眉羽根本就未有一刻蹙过。反倒是面上的神情掺杂着些许迷惘，便像是当初那个被丢失过往所折磨的自己。</p>
恍惚间心弦一颤，岑鬼竟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与他或许本该是一类人。</p>
至于自己的这份判断究竟是对是错，其实无关紧要。</p>
他难得的，想试着去同这个名为“尉迟玹”的男人建立起一抹联系。遂也未加多想，径直开口说出了心中的那个谜底，“敢问，是‘萤’吗？‘流萤’。”</p>
话音落下，尉迟玹原本飘忽不定的视线突然定格，瞳孔骤然收缩，好似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可紧接着面上的神情又重新陷入迷惘，归于平静。半晌，扭头望向岑鬼。</p>
老太太亦是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位公子......猜对了呢......”</p>
岑鬼闻言勾起嘴角，正想得意地笑上一笑，却发现尉迟玹正在紧盯着自己。</p>
他虽仍是面无表情，可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看。而当这般好看的相貌配上一双蕴满疑惑的眸子，落入自己眼中，便如同天神挥斩巨斧，一击劈开尘封且厚重的石门，竟是令多年来未曾怦然的心脏猛地一紧。</p>
岑鬼下意识揪住心口的衣料，呼吸难以平复。</p>
这是一股何等奇妙、而又难以言说的感觉......</p>
“喂，兄长！”陈储思用手箍住唇畔，悄声提醒道，“别发愣了！快到门禁时间了！”</p>
说完，生怕岑鬼没听到似的，还掰了块麦芽糖往他脸上砸。</p>
岑鬼自知失态，却仰仗着一贯来的厚脸皮冲着尉迟玹自信地笑了笑，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木偶娃娃，往里头注入一丝鬼气，稍加检查一番，并无发现任何不妥，这才得意洋洋地给尉迟玹递了过去。</p>
在场之人无不哗然。</p>
尉迟玹将目光从岑鬼脸上收回，面无表情地将那娃娃盯了片刻，旋即合上双眼，摇了摇头，“多谢这位公子好意，不过灯谜是你猜出来的，在下不能收。”</p>
嗓音煞是好听，不过说出口的话语也着实疏离。</p>
岑鬼面上的笑意僵了僵，锲而不舍地劝道，“你当是对此物有所兴趣，才会耽误如此之多的时辰，你既喜欢，而我不过随口一答，何不借花献于美人，成全美谈一桩？公子不必客气，收下便是......”</p>
老太太也在一旁劝道，“是啊，收下吧。”</p>
尉迟玹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朝着岑鬼微微躬身，仍是出言拒绝了，“抱歉。”</p>
说完，转身离开。</p>
徒留岑鬼一人捧着个娃娃呆立原地，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p>
尉迟玹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便也散了。</p>
陈储思在旁等了好一会儿，才斗胆扯了扯岑鬼的袖子，见后者仍不理会自己，左思右想，递了根麦芽糖棍过去，戳了戳岑鬼的脸颊，“兄长，吃糖么？”</p>
岑鬼似笑非笑地拂开了陈储思的手，“不必了。”</p>
说罢，深深地吐了一口惆怅气，左右再瞧不见那个手提绿皮灯笼的古怪老人，便干脆一手捧着木偶娃娃，一手拿起那些原本需要用两只手装模作样抱着的杂物，头也不回地往木樨寺方向走去。</p>
陈储思被岑鬼力拔山河的架势给镇住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追了上去，“兄长，等等我。”</p>
去木樨寺取了手串，方才兜兜转转赶在门禁以前回到陈府。</p>
回府后，岑鬼将手串和陈储思挑选的那些杂物统统交给了下人，自己则抱着个木偶娃娃躲去了后花园，盘腿坐在荷花池旁的巨石上，望着一潭碧波出神。</p>
微风拂过，脑海里浮现出尉迟玹的脸。</p>
那时的他，究竟在困惑些什么呢？</p>
他也同自己一般，丢失了重要的过往吗？</p>
自己会有可能与他结实吗？</p>
“啊！”岑鬼想着想着，再度揪紧心口的布料，深呼吸了好一阵子，努力平复住情绪，半晌方才伸出手来撑着额头，露出个苦涩的笑来，“人类......”</p>
“可望不可及......”</p>
很久以前，他也是有过人类友人的。</p>
可是同很多故事里流传的那样，神鬼不死不灭，人类却会转瞬即逝，他们渺小的生命比子夜的昙花还要脆弱，留下的回忆如细小的尘沙，落在岑鬼脚下，而在身后，岑鬼所走过的岁月却如同广袤的荒海一般。</p>
尘沙落入其中，眨眼便找不到了。</p>
眼下更是连他们的音容笑貌都已记不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