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时间是下午3点。</p>
学校图书馆里安安静静，窗边小桌上只摆着课本，钢笔，保温杯，和早春午后的阳光。</p>
她踮起脚尖，伸长胳膊。</p>
想拿的那本书在书架最上一层，不知道被谁摆上去的。她倚在书架前够了半天，伸展所有能伸展的关节，想象自己是一条伸懒腰的腊肠犬——但指尖也只能勉强擦到书脊的一条边。</p>
……明明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放在下面的，她皱眉。</p>
虽然想叫管理员过来拿，但今天值班的是特别凶的那个阿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自己努力吧。</p>
她稍微弯起膝盖，跳。</p>
——碰到了！</p>
碰到书了，但书架也跟着一晃，她慌忙缩回胳膊扶住书架——好险，动静不大，无事发生。</p>
她松了一口气，又皱起眉头，望向最高处的那本书。</p>
书纹丝不动。</p>
四周很静，虽然还是大白天，但她突然想起从舍友那里听来的校园传说：“上一届的学姐跟我说的，咱们图书馆里有本书，绝对不能看，翻都不能翻！那些翻开来看的人，全都——”</p>
停，自己只是借本辞典而已，想那些干嘛……她慌忙打住思路。</p>
“你要这本？”</p>
从头顶响起的声音。然后是“唰”的一声，有人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遥不可及的书，递给她。</p>
她眨了眨眼，仰头朝上一望。</p>
面前的人足足高过她一个头，站在窗口的阳光里，像一株挺拔的小树。只是因为逆光，她一时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得那双眼睛明亮如星。</p>
“给你。”那人又说。</p>
清朗的女声。</p>
女声。</p>
“啊，你是那个……那个……”她恍然大悟，“我记得你叫……邹鹭？”</p>
“你认识我？”女生有些意外。</p>
“当然啦，你不是话剧社的吗？我去看过你们的演出！”她有些兴奋，不由自主地提高音量，“你们是不是马上有新戏要上了？”</p>
被叫邹鹭的女生脸上一红，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一声沉沉的“安静！”。</p>
书架后的两人同时抿了嘴，勾起脑袋，仿佛两只躲在叶丛中的鹌鹑。</p>
她笑。邹鹭也笑，然后把书朝她一递。</p>
“这本书本来应该在下面一格，”邹鹭小声说，“刚刚有个男生故意把它放到顶上了……可能是怕被人借走吧。不管他，你拿去吧。”</p>
她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p>
“我……看见的。”邹鹭说。</p>
于是她拿着书欢天喜地地走了，走了两步转过身来，用口型和手势说了个“加油！”。</p>
……是得加油，邹鹭想，再一个多星期，新戏就要公演了。</p>
【这不是挺好吗，虽然只演过几个小配角，但已经有人记住你了。】</p>
从脑内自动响起的声音。</p>
邹鹭又忍不住抿嘴笑，她自己也有些意外。</p>
【你刚才的出场就像少女漫画主角，我看那女孩子眼睛都发光了。】</p>
邹鹭笑，笑出八颗牙。</p>
【看样子，下一部戏，你就能从男配升级到男主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p>
邹鹭不笑了：……闭嘴。</p>
邹鹭，19岁，大学一年级，话剧社成员。</p>
身高178.8公分,穿鞋一米八，超过同社团70%的男生。</p>
除了身高之外，因为小时候学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芭蕾，所以她本就颀长的身姿更是挺拔秀丽，肩平腰直，加上一头短发，从背后看，完全就是个翩翩美少年。邹鹭参加话剧社入社面试当天，还在门口排队，就被端着奶茶路过的社长一眼相中：“这位学弟转个头——哦是学妹啊……算了，学妹也行！来，你先进来面试。”</p>
顺利入社了，只是事情和邹鹭想的有些不太一样。</p>
【虽然演的都是男人，但你不是实现和暗恋的学长对戏的愿望了吗？】</p>
我叫你闭嘴！邹鹭咬牙切齿。</p>
当然不会闭嘴，从她有记忆以来，这个声音就在耳边持续输出，从未闭嘴。</p>
听不出年龄，也分不清性别，更想不起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每天从睁眼到闭眼，逼逼叨叨，啰啰嗦嗦，自己做了什么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这声音总要发表一番评论——只评论邹鹭，从不说自己的事。</p>
小时候，邹鹭还觉得这挺有趣：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谁在说话？是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还是大家身边都有这么一个……东西？</p>
长大一些之后，她开始感到害怕：种种迹象表明，这……东西或许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ta发出的声音既没有被自己的鼓膜捕捉，也没有经过耳蜗传导，而是直接在脑中响起的——到底是怎么回事？</p>
再长大一些，看了小说追了动画之后，邹鹭的想法又变了：按照小说动画中的惯例，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征兆，自己要么是马上就要变身，要么即将迎接穿越——总而言之，是个主角，哼哼！</p>
于是邹鹭兴奋又忐忑地期待了十几年，没等来正义的伙伴，没等来穿越的契机，更没收到系统布置的任务……脑内的那个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啰啰嗦嗦，逼逼叨叨。邹鹭不得不接受现实——也许不是只有主角才会有这么个立体环绕音效的BGM吧。她丧气腾腾地给这声音取了个名字：“喂”。</p>
更多时候也叫“那个”。</p>
【上去找书吧，】“那个”说，【注意外八字。】</p>
……哼。邹鹭下意识地并拢脚尖。</p>
芭蕾经历的副作用：时至今日，她仍然没能彻底改掉走路外八字的毛病。</p>
学校的图书馆一共六层。邹鹭轻手轻脚地上了5楼，四下一看，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p>
也对，最近没有考试，5楼又都是些冷门的大部头，吸口气都能灌上一鼻子灰尘味，连最爱往安静角落钻的情侣都不会来。</p>
邹鹭伸长脖子望了望，朝左边的“外国文学艺术”走去。</p>
这一次的公演剧目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老剧新编，虽然人设和剧情都有了大幅度改动，堪称解构重组，但邹鹭总觉得……还是得先理解原著，才能理解改编。</p>
【也太认真了，你才几句台词？】</p>
……哼。</p>
《莎士比亚全集》，棕色书封，烫金印字，整整齐齐三大本镇立在书架上。邹鹭伸手抽了一本，翻开一看，书页挺刮平整得像刀片，搞不好一年也没人动过它一次——</p>
不对。</p>
邹鹭的手指习惯性地一划，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凸起，像摸着猫咪的牙尖。</p>
“咔哒”，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像在重重天鹅绒帷幕的笼罩之下，用钥匙打开了一把小锁。</p>
——和往常一样，凌乱的画面在她脑中出现了。</p>
男生的脸，女生的脸，从左边伸来的手，从右边伸来的手……还有画满重点的课本，风扇轰鸣的笔记本电脑，困得睁不开的眼睛……</p>
好吧，前言收回，这本书并不是一年都没人动过一次——至少考试季里，很多人拿它垫过电脑。</p>
但目录里没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于是邹鹭把书放回到书架上，重新拿了一本——这一次，顺着手指涌入脑中的是许多树叶，红的绿的黄的，长的圆的细的，都用纸巾小心翼翼地包着，夹进书里。</p>
……这一本是拿来压过树叶标本的。邹鹭一翻，果然在书里发现了一些潮湿的痕迹；她又叹了口气。</p>
这是她拥有的一个小技能。</p>
虽然不知原理为何，但凡是被人接触过，使用过的物品，上面都会残留下当时的片段——开心的，失落的，黏黏糊糊拉扯不清的。这些零碎的记忆和情绪会保留在物品上，只是大部分人看不见，摸不着。</p>
然而邹鹭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