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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夜深忽梦少年事

谢允一手拢起她的长发,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问道:“我娘子真是好看。”</p>

周翡两根指头弹飞了他的咸猪手,谢允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一手推云掌不说空前绝后,好歹也能算个举世无双,又身负师叔毕生修为,居然差点没躲开,被周翡的指风扫了一下手腕,有点麻。</p>

谢允诧异道:“奇怪了,你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拜了名师,这指风里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p>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说几句话,你还要追着旁听不成?”</p>

谢允一想也是,除了给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着,仔细算来,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龄的几个姑娘闲坐消遣时,他不大方便陪同。</p>

因缘际会,吴楚楚这闺秀中的闺秀竟在四十八寨扎下了根,因天生资质有限,开始习武又晚了些,这些年来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连个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辞劳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门派规整失传的典籍,倘若单是嘴里论道不动手,依她这旁观者清的见识,往往能令当局者醍醐灌顶,很有些歪才。</p>

谢允奇道:“难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传给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传之秘么?”</p>

周翡一摆手:“我们四十八寨没有所谓‘不传之秘’,我娘当年不传,只是她那时觉得我辈皆蠢材,大当家日理万机,懒得浪费那功夫雕朽木。她现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干,自己清闲了,又觉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愿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过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无锋’,临终仍自觉九式未通,所以没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边,耳濡墨染学了来,正好交给楚楚整理归纳,她时常来问我,一来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请教。”</p>

谢允笑道:“当年中原武林,门派林立,无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籍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败,靠吴小姐一个外人牵头帮着苟延残喘,反倒是你们这些敞开门,任人学的四十八寨传承至今,这些事说来真是吉凶莫测。”</p>

周翡嗤笑道:“吉凶莫测?但凡能流传下来的功夫都有精髓,烂大街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也未必比不上别人,武学一道,殊途同归,怎么,拳脚腿掌还要按品级分封个妃嫔媵嫱么?挖空了心思去窥视别人家功法的,还有那玩命捂着一点残本不给人看的,都是一路没出息的蠢货,就算传承下来有个什么屁用?”</p>

谢允:“……”</p>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知怎么的,从周翡嘴里说出来,自然有一番让人牙根痒痒的狂妄,他们家这条水草精,不言语的时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赏心悦目,但凡张嘴说话,必能损人一个跟头。想当年她初出茅庐,武功尚且稀松时,就有一颗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现在就更不用说了。</p>

谢允叹道:“可不是么?多谢娘子肯为为夫这没出息的蠢货留在凡间,不然我看这九天十地要装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个什么头?十字髻?凌云髻?飞天髻……唔,梳个堕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这头你要老实点,不然一会就挣散了。”</p>

周翡除了年幼时有王老夫人给梳过像样的头,自己基本只会随便一捆,全然摆弄不来那些花样,偶尔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p>

梳头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问了句什么,被谢允打岔打过去了:“我刚才……”</p>

“别乱动,”谢允将她的脸扳正,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了,你去济南的时候,有个行脚帮的兄弟过来送了封信,杨兄邀你去南疆,去不去?”</p>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将方才的话题放在了一边,“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p>

谢允透过铜镜看了周翡一眼,蓬莱岛上都是一帮老头,鲜有铜镜,这镜子不知是从哪个箱子底扒拉出来的,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这一眼十分不动声色,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带到了天南海北,让周翡忘了她方才想问的话——</p>

“师父这么一说,你就还俗了?”</p>

八九岁的男孩,心里装着一万件想不通的事,执拗又愚蠢,怎么听得进老和尚枯玄幽涩的长篇大论?他当时被同明大师的话震住,隔天转脸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时,什么大道理都不顶用。</p>

王公公是个不会武功的瘸子,小皇孙的“风过无痕”已经小有成就,想躲开那喋喋不休的老货轻而易举,王公公人影也见不到,在偌大一个蓬莱岛上口干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没人理他,王公公闭了嘴。</p>

就在小皇孙以为自己终于取得胜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树上,准备朝他耀武扬威时,他看见王公公将一封血书挂在胸前,拿了陈大师的鱼线,半夜三更关上门,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p>

尸体叫鱼线抻长了一寸半,老太监汗马功劳,死不瞑目。</p>

谢允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也许是惊动了同明大师,叫师父抱下来的,也许是自己摔下来的,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只有那随风摇荡的尸体大睁的双目和触目惊心的血书。</p>

他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孙终于被“拨乱反正”,成了为复国而生的牺牲。</p>

(三)</p>

周翡同陈大师赶潮去了,谢允罕见地没有黏着她,他缓步慢行,独自溜达到蓬莱岛最边缘处,丛生的野草中,有个无名无姓的孤坟。</p>

里面埋的只是一副衣冠。王公公血书中直言,自己乃是罪奴之身,倘贵人们垂怜,千万勿要立碑祭扫,再折他的身后之福,只愿烧成一把灰,洒进东海,这样,他就能一路向北,漂回故土。</p>

谢允隔着一丈远站定了,看着那无名塚,忽听身后有人说道:“王老施主泉下有知,该是心愿已了,再入轮回了。”</p>

谢允没回头:“师父。”</p>

同明大师缓缓走过来,师徒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没人言语,随后同明大师一拍他的肩头:“走吧。”</p>

谢允低头跟上他,忽然说道:“该偿的命,这些年,我算是偿过了吧?”</p>

同明大师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p>

他花了半辈子,终于挣脱了娘胎里带来的命数,后半生身心自由,从此天高地迥,任凭来去。</p>

“殿下可有什么抱负?”</p>

“我啊,我没出息得很,既不想文成,也不愿武就,就想给媳妇当个簪花梳头的男丫鬟。”</p><div class="bt-tj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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