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脑袋朝前面望去, 山路的尽头陆续出现几个人影,距离太远看不清。
一个打前哨的侍卫骑马回来,道:“是逃难的灾民,没有危险。”
虞枫也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放下手里把玩的小兔子:“我去看看。”
邹济宇没有阻止他。即使年纪还小,他也应该学着处理政事了。
虞枫出了车厢, 半个身子伸出去,让驾车的侍卫继续向前走。骏马慢悠悠地踏步前进, 距离渐渐拉近,可以看见十来个面黄肌瘦的人往相向而来。
他们男女老少皆有, 大多只披着空荡荡的一层破烂的布料, 走得很慢,好像随时会体力不支摔倒在地。
虞枫下了车, 邹济宇紧随其后, 心情些许沉重。古代的交通与通讯不发达, 灾民已经走到了此处, 说明饥荒早就开始蔓延,兴许一些地方已饿殍遍地,十室九空。
虞枫问:“这些人来自何处为何要逃难”
“回少爷, 他们来自齐地西南的几个城镇, 因齐河洪水泛滥, 粮食欠收,便一路向南以求一线生机。”齐河的支流遍布整个齐地,是齐地的主要河流。
“齐地……”他陷入了沉默, 片刻转身进车厢,取出布袋。马车继续前行,灾民们终于注意到对向来人,反应迟钝地抬头,神情木讷地看向驶来的马车。
虞枫从驭位跳下,走向灾民。罗管家和侍卫们大惊,欲上前制止。邹济宇先行一步,跟在他身后,朝其他人挥挥手,示意自己会保护好他。
虞枫在一个抱着小婴儿的妇人前面停下。邹济宇越过他头顶看妇人手里的婴儿,那根本不能说是有生命的人,倒像是一具干尸,皱巴巴的皮肤一点光泽也不见,包着纤细的骨架,眼眶里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半晌才眨一下眼皮,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如此惨状自己看着都难受,更不用说虞枫了。同样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同样有性命之忧,虞琼好歹还有奶喝,有专人照顾,这妇人的孩子却很有可能活生生饿死。
邹济宇瞄了眼虞枫,只见他紧抿着唇瓣,将手里的布袋递了出去。
妇人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猛地抢过袋子,蜷缩在路边狼吞虎咽。
其他灾民也明白了袋子里装的是吃的东西,饿虎扑食地将妇人团团围住,伸手抢夺她的食物,一幅死气沉沉的静止画面突然就动了起来。
邹济宇眼疾手快拉开虞枫,没让他被失去理智的人冲撞到。
虞枫不知所措地看向他,眼神里露出悲悯和惊惧。
“我们继续赶路。”邹济宇送他回车上。他一直沉默不语,抓着小兔子也不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一路上,他们每隔一、两天,便会遇到灾民组成的队伍。灾民的数量太多,山野里的果实和野草根本不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越靠近齐地,他们就看到越多被挖空的野地,还有饿死在路边的灾民。
有时路过小村庄,会发现村民对他们充满戒备。询问后才知道,不少村庄最近被外来人抢劫过,地里成熟的没成熟的庄稼作物都被挖了。
虞枫的心情不好,胃口也差了许多。邹济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怕他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他们终于进入齐地的边界,离王府所有地全丰城只剩不到两天的路程,暂时安全。当天晚上借宿在一户农家里,唯一的房间让虞枫住。
这些天,邹济宇和他形影不离,潜移默化地让众人习惯了自己的存在,慢慢接手了虞枫的起居。也是因为在逃亡,繁文缛节不得不放下,一行人相处得比在京城的时候随便多了。
他给虞枫铺好床铺,看到他又苦着张小脸坐在一边发呆,手里的兔子被玩得多了,磨得光滑。
“饿了吗”邹济宇蹲下仰面看他。
虞枫盯着小兔子,轻轻摇头。
“在想那些灾民”
犹豫了下,点头。
“别担心,齐地的老百姓,自有齐地的父母官来管。”
虞枫抬眼看他。
“夫子教过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虞枫眨眨眼,开口道:“那……若是在其位呢”
邹济宇勾起嘴角,虞枫聪明伶俐,又有当世大儒言传身教,怎会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他自幼不受父皇和宫人待见,养成了遇事不敢出头的怯懦性子,需要有个人点醒他,鼓励他,推他一把。
“在其位,安其职。齐地受灾,上有天子,下有庶官,我们普通老百姓量力而行,足矣。”【注】
虞枫注视他的双眼,动动嘴唇,半天才道:“我饿了。”
虞枫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见垂头丧气的样子,反倒精神振作起来,吃饭时胃口大开,赶路时吩咐侍卫加快速度。
速度一快,马车就颠得更加厉害。邹济宇见他在车厢里颠得辛苦,收集所有的衣服被褥给他当坐垫,还被嫌弃小题大作。
两日的路程硬是缩短到一天多一点,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抵达齐地的全丰城。
为了圆谎,邹济宇不得不向虞枫告辞,去投靠所谓的“亲戚”。
其实他之前的话也不算说谎。原主父亲对先皇忠心耿耿,在皇后及其他知情人看来,原主很可能知道先皇属意七皇子继位。如今皇位被三皇子继承,七皇子获封齐亲王,原主完全有理由千里迢迢来到齐地投靠真正的天子。
虞枫既然已经平安抵达齐地,便可向邹济宇道出真实身份,罗管家也没有制止他,相当于默认邹济宇的加入。
邹济宇当然“惊喜万分”,倒头便要拜,被虞枫拉起,一番拉锯往来,两人还是以兄弟之礼相待,不必详说。
全丰城的田知府得知亲王府有人入住的消息后,才屁巅巅地上门拜访。他是皇后,现太后一派的人,想必不认为也不希望虞枫能活着来到齐地。
虞枫急着见他,也不在意他的怠慢,简单整理仪容后便出门迎客,邹济宇自然要跟着。
这田知府大腹便便,红光满面,一看便知油水吃了不少。看到虞枫现身,跪下行礼。
虞枫绷着小脸端坐上位,让田知府做足了门面功夫,才道了声“起来吧”。
他的嗓音清亮悦耳,即便语气老成,也立不起多少威严。
显然田知府也这么觉得。他的小眼睛在堆满肥肉的脸上轱辘地转,躬着身道:“齐亲王初来乍到,下官特意准备了筵席,为您接风洗尘。”
虞枫拧紧眉头,不悦道:“齐河泛滥,齐地多处受灾严重,民不聊生,谁还有心思吃喝玩乐。”
“殿下说的是,”田知府话锋一转,“不过,这接风洗尘是礼节,下官不敢有失,已经邀请了全丰城各位官员和士绅。”
顿一下,不等虞枫开口,他又道:“殿下不必多虑,筵席一切从简,山珍海味是吃不上了,殿下倒可以尝尝我们齐地的特色菜肴。”
邹济宇余光看旁边坐着的人,虞枫被气得脸色涨红,稍稍喘着粗气。这田知府说的话仿佛句句在理,但是仔细一想,会发现没有一句不在堵虞枫,却让人找不到错处。
他在试探虞枫的底线。邹济宇暗忖,果然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一个知府平时在这全丰城里,想必是一手遮天。
虞枫是个注重礼仪的读书人,干不出摔茶具破口大骂的事。邹济宇手掌轻轻摩挲他的后背,给他顺顺气。
虞枫看他一眼,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田知府还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躲身看向地面。样子倒做得挺足。
“瞧我这记性,忘了给田知府赐座。”虞枫淡淡道,尽力让自己面上的寒冰融化。
田知府哈哈一笑,边道“哪里哪里,多谢殿下”,边一屁股坐到下位,终于抬起头直视一脸稚嫩的齐亲王。
虞枫接着道:“是本王的错。田知府年纪大了,若是在我齐亲王府站出什么毛病,外面的人该说本王不尊敬长辈了。”
田知府的笑脸凝滞一瞬,迅速恢复正常:“殿下所言差矣,殿下是君,下官是臣,替殿下效命,下官万死不辞。”
“本王是君”虞枫冷笑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茶盏里盛的却不是茶,邹济宇觉得他一小孩子,不应该喝茶,所以全部换成了白开水。
田知府也端起桌上的杯盏,姿态轻松。
“田知府这话可是要杀头的。”虞枫抛下一句,吹吹热气,慢慢啜了口白开水。
田知府手抖了下,咣当一声差点拿不稳茶盏,连忙道:“口误口误,殿下恕罪,下官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虞枫慢吞吞地啜了几口白开水,放好茶盏,才继续道:“本王来时,一路上见到不少灾民,不知赈灾进行得怎样了”
虞枫话题转得快,田知府表情变得更快,意气风发的笑容瞬间就变为悲天悯人的苦恼。他回答道:“唉,殿下你有所不知,齐地这几年收成不好,粮仓大半是空的,能发下去的都发下去了,下官如今在家中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见虞枫的脸上露出不愉,他立马补充道:“下官特意组织了几次捐款,城里的权贵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缓解了部分灾情。”
邹济宇看他一身肥肉,实在不像“勒紧腰带”,看来又是一个欺上瞒下的大贪官,只是不知道这全丰城里同流合污的都有哪些人。
虞枫旁敲侧击地问几句,没有得到答案,又直截了当地问他要钱要粮,还是被他打太极地避重就轻糊弄过去。问得急了,就哭诉全丰城穷得很,就连自己府中吃的都是白粥咸菜,哪里还拿得出粮食。如此这般,硬是一点实质性进展都没有。
田知府前脚刚离开,虞枫就指着大门冲邹济宇道:“这、这、这都什么人呐!”他被气得不轻,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全丰城这么穷了吗这该如何是好”
穷谁也不会穷了当官的。邹济宇熟练地给他顺气。虞枫还小,性情纯真,没见识过人的脸皮可以有多厚,刚才田知府睁眼说瞎话,他竟然也没有看出来,反而要和对方讲道理。
“别气了,”邹济宇道,“今晚带你出去逛逛。”
虞枫好奇地看他:“去哪儿”
“几个你必定没去过的地方。”
晚饭吃得早,虞枫迫不及待地等待夜幕降临,邹济宇见他期待之色明显,真怕漏了馅让亲王府其他人知道。
好在亲王府实在太破旧,加之其他随从还没有赶到全丰城,人手不足,修葺的事让罗管家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注意到虞枫的异常。
天终于黑了,邹济宇打量着周围环境,带虞枫从王府里偷偷溜出来,混进大街的人群中。
他们穿着普通老百姓的服装,手拉着手,像是外出闲逛的小兄弟俩。
全丰城乃齐地首府,也没有直接受到洪灾的侵害,所以夜生活仍旧丰富。这个时辰街上还有许多人,熙熙攘攘的,商铺和小摊挂着灯笼。
两人穿梭在人群中,虞枫攥紧邹济宇的手,将他拉向自己。邹济宇低头,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虞枫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好热闹。”
邹济宇笑了:“今天是五月初五,当然热闹。”
虞枫第一次出宫,平民的节日气氛可与宫中不同,小摊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没见过,每一个都能吸引他的目光。
邹济宇见他眼神里流露出来好奇和渴望,却没有开口要买,乖巧地让人怜惜。他拉着虞枫停下脚步,道:“等一下。”说着便护着他钻进一处人群里。
人群围着一个小摊,上面摆放着五彩缤纷的香囊,上面绣着花鸟和其他奇怪的纹饰,整个小摊散发出浓郁的药草气味。
“那是什么”虞枫在他臂间回过头,疑惑地问。
旁边一个大娘听到了,热心地解惑:“五毒袋,祛邪的,我要给家里人买几个回去戴。”
邹济宇也猜到了,现代就有这类古老的风俗流传下来。他掏钱挑了一个素雅一些的,塞给虞枫。
虞枫笑得眼眸弯成月牙,宝贝似地揣进怀里,凑到他耳旁轻声道:“谢谢。”
邹济宇没忘了正事,继续带他往前走,穿过几条大街,拐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
虞枫对他十分信任,一直盲目地跟着他走,被带到这种地方也没有表现出担心,眨着大眼睛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王爷不要怕,”邹济宇低声道,弯腰蹲下,后背朝向他,“上来。”
虞枫没有二话,干脆地趴到他背上,细胳膊搂住脖子,手里还拿着五毒袋。
邹济宇反手托住他的腿弯,动作轻柔怕弄痛了他。“搂紧些,不要出声。”
虞枫小下巴搭在他肩上,听话地点点头。
邹济宇一跃,飞檐走壁地上了屋顶,耳边传来一小声惊呼。他尽量保持步伐平稳,让背上的人少些颠簸。
晚风清凉,邹济宇踏过一排黑乎乎的屋顶,渐渐见到了灯光,听到越来越响亮的人声,终于在一家热闹非凡的楼旁停了下来。
他站到屋檐边沿往下看,背上的人倒抽一口气,耳语道:“好高呐,旁边是什么地方”
他们此时站着的地方在那楼侧面,隔了条小巷,只看到经过的络绎不绝的车马和客人,还听到女子娇滴滴的笑语。
“青楼。”邹济宇话声刚落,颈边便感受到一股热度,虞枫脸红了。
“你、你来此处作甚!”
“找人。”邹济宇说完,又一跃而起,跳到青楼后院的大树上,利用茂密的枝叶掩盖两人的身影。
他将虞枫放下来,让他扶着自己站好,却收获谴责的瞪视一枚。
邹济宇心里发笑,耳语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他才“十岁”,就算有那个想法,也没那个能力吧。
他拔开树叶,寻找一番,终于找到目标人物。他指了指:“你看。”
虞枫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透过窗子看清那间房里的情况,噫地一声:“田知府。”
和田知府在一起的还有几个士绅打扮的男子,盘腿坐在垫子上,各种精致的点心和美酒摆满了一桌子,酒气飘出窗外,几个袒胸露乳的女子陪坐一侧,笑语盈盈地劝酒。
邹济宇耳语道:“你猜这一晚上,他们花了多少”
虞枫面色阴沉地望着屋子里觥筹交错的人,忿忿道:“他还给我哭穷!”
“你看那几人。”邹济宇抬抬下巴。</p>
“哼,蛇鼠一窝,狼狈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