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芬里厄”
那一瞬间, 江虞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回过头顺着烛阴的目光看去, 自复明后第一次看见那个相处几日的孩子的模样。那张年幼软萌的脸蛋仍未长开,眉眼间却能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你……”由于不确定, 他问话的声音也很轻, “你是何故么”
那小孩眨了眨眼睛, 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楼道内白炽灯的光线中有灰尘静静的漂浮, 在三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中, 江虞南盯着何故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真的只是个孩子。
这不是随着他们穿来的何故或说是芬里厄,而仅仅是年幼的他罢了。
江虞南捏紧了拳,突然就有些莫名的心慌。他又想起马修说查到的他的信息。这个世界到底是……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白炽灯闪烁了一瞬, 突然熄灭。无尽的黑暗降临在整座研究所, 寂静一瞬后自不知名的地方传来尖叫声。大概是警戒的保安人员,然而只瞬息就没了声音。
那小孩子, 直到现在江虞南仍然有些无法将他与何故划上等号,他似乎有些害怕, 猛的抓住了身边青年的衣角, 攥得很紧不愿松手。
江虞南叹了口气。何故既然多年后出现,必然不该死在这里,但有备无患, 他还是揉了揉他的头,轻声安抚道:“别怕,当这是一场梦就好了。”
“你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呢”
黑暗中一道低沉的人声伴着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很平稳, 不急不缓,但上一秒还在远处,瞬间后却近在咫尺间。
是ra。
黑暗中何故什么都看不见,惊得一个哆嗦,却还是勉强镇定的说:“你是什么人你要什么我可以……”
“不,小家伙。”拉轻声笑了,他的眼眸漆黑鬼魅,在黑暗中仿佛蛰伏的毒蛇,“我要的你可给不了。乖乖的一边待着去。”
他抬了下一指,似有无形的锁链将何故束缚住,拖向不着边际的黑暗中。
饶是江虞南再冷静也变了脸色,他刚想出声喝止,烛阴却看破了他的意图,摁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
“没关系,拉从不伤害女性和幼童。”
拉没有否认。江虞南才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他改观。拉从来就不是一个慈善的人,他永远不知满足,借助阿图姆染指俗世权力后,又过河拆桥专权独大。
他眯起眼嗤笑道:“……你的野心远不止埃及这片土地,我说的对吗”
这句话说得太过直白,以至于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奇怪。拉抬着下巴向下看着他,那目光称不上友好。烛阴立刻上前挡在江虞南身前,周身黑色的象形文字浮现出来,环绕着两人,是无形的守护。
谁都有恃无恐,只因他们双方心中都明白,能面对面维持着这样表面的和平,不是因为避战,而是因为都被规则限制无法出手。
拉就这么打量着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哼笑一声:“……咄咄逼人的孩子实在不讨喜,阿图姆又是什么好东西是我给予他今天的一切,他却教唆我的信徒反叛,我待他已经格外宽容。怎么,你们真的以为我动不了你们么”
时隔太久,烛阴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拉曾在下面表露出反叛意图的最初,在隐蔽的神殿深处单独召见了几个神明。当时他也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轻飘飘的吞噬了他们。
他笑着似是警告似是说笑的对他说:“阿图姆我亲爱的兄弟,让我为你上一课,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不过也不能浪费了,不是么”
“吞神”需要吞噬的包括肉体与神魂。烛阴就亲眼见到他说着就一口口将人拆食入腹,残忍却不粗鲁,甚至保持了贵族用餐时独有的优雅礼仪。
烛阴面色没有变化,江虞南凭直觉感到他瞬间的紧张。这其实是很奇怪的,然而他却也没机会较真,拉已经接着说下去了。
“不必那么紧张,我是来谈合作的。西方神有三位一体分担职责、教化信徒,其实值得借鉴。放眼整个世界,我也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我们三人的力量,想压制其他神明其实并不是很难,对么”
“你说的其实没错,兵戈相见太伤和气,不如听听我是怎么想的——”江虞南微微一笑,在他的注视下说,“你立誓滚回埃及那片土地,再把瘟疫给了解了。不然亡灵书会将你送进杜阿特……”
拉撇了下嘴角,摇着头长出一口气,似乎极为无奈对方的顽固与愚蠢:“……这是生死与始末的交接点,是一切开始,一切终结的地方。你确定要这样做”
江虞南蹙起眉,他没太听明白,心中早已生出的猜测愈发清晰。烛阴半张脸被长发遮住,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够了,拉。”
拉没有停下,黑暗中他露出阴恻恻的笑:“这就是你的世界,苦苦寻觅真是感人啊,但你不怕把阿图姆也弄死么”
江虞南愣住了。亡灵书净化亡魂,会将阿图姆一起消除。他们原先都以为,在此处消亡,不过只是进入下一个轮回。
正因确信不会失去,才得以不畏惧死亡。在决定动用亡灵书时,他们都不知道这其实就是原本的世界线,连通华夏上古、与他所在的现世。
如果在这里消亡,也许真的就……
江虞南沉默的时间似乎太长了,烛阴回过头看向他。目光想接时,江虞南明白烛阴已经知道了。就算他不知道全部,也隐隐猜测到会发生的事。
烛阴笑容很淡,带着几分安抚:“没关系,做你想做的就好。”
江虞南喉头发紧,他的确不愿拉这样的邪神得势,但……
他内心挣扎时对上烛阴金色的眼睛,温柔中带着些复杂的情感。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初次回到上古,烛阴占据了后羿的躯体,却毅然决然前去拯救苍生。西王母稳坐钓鱼台,待两败俱伤,略施恩惠就博得大批人心。
反骨陡生,他突然就觉得十分不平。有能力的人太多了,完全不需要他们逞英雄。
他摇了摇头:“不行。不可能。救世主谁爱当谁当,这个坏人我做定了。”说完还拦在烛阴身前不许他走。
烛阴微微睁大了眼,过了片刻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做那些,只不过因为那是你希望我做的。”
——正如平等互利不过是弱者宣扬的理念,他并不是个良善之辈。
他原本就是上古避世的凶兽,作为蛮荒世界足以称霸的大神,贪欲自私与领地意识作为本性深植血脉中。想来奥丁就是这么来的。他只想屠尽鸟族夺回中原,但三观尚未定型时遇见了这个人类。
最开始不过是觉得有趣,后来他认真开始学着做“人”。这个人类教他人世的规则,他觉得惊奇的同时更觉得自己像异类,为此努力更正与模仿。也是很久以后他才发现,其实人类并不是这样的,然而随之他却意识到他的小人类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他身处弱势时不卑不亢,身为强者也慈悲善良。他做着江虞南希望他做的事,慢慢变成他希望他变成的人,这是一个潜移默化、且积年累月的过程,后来渐渐也融进他的骨子里。
“——是你将我变成这样的。”烛阴笑容不减,坦白道,“所以,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江虞南哽了好一会,半晌才眨眨眼,慢吞吞的道:“你……你可是神啊。”
“你对神明好像一直有些误解。我原本大概会杀尽鸟族,兽人也不会放过,然后试图占据九州。”烛阴第一次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其实也有点犹豫,不确定江虞南会不会厌恶,“……然后某一天被新生的强大势力杀死,也许几百上千年,这一生就结束了。”</p>
他金眸平静而悠远,清透如同熹微的晨光:“是你改变了这些……你还不明白么对我来说,你像神突然降临,给予我现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