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安周遭,山势起伏,地形复杂,陆膺手下黄金骑数目不多,若真要去查,人生地头不熟,一时间绝无可能查个明白,除非林镛抬头,与陆膺四目相接。
不论是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珠中,那是那双犹如寒星的眼眸中,俱是不约而同,迸出犀利的视线,视线相碰之处,似有无声的火光四溅。
除非,陆膺遣得动十万边军,令边军去查。
到得现在,林镛心中虽不能确认北狄军情是真是假,但现下乃是天赐良机,借狼烟试探陆膺对边军掌控的虚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迎上林镛的视线,陆膺却是合上了书卷,唇角笑意不变。
断断续续有人进来回禀
“都护大人,台延县收到狼烟,查探明白,一切如常,并无北狄人踪迹。”
“报饶原县看到狼烟周遭十里并无北狄大军”
“回禀大人,长娄县确认,长娄道上并无北狄人”
这三个方向乃是扼守亭安城的三条要道,林镛心中大为吃惊,没有想到陆膺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已经将这三处控制在手中。
可随即,林镛不由瞳眸一缩,只见先前那出身黄金骑的汉子再次入内,这一次,对方手中却是捧着一只咕咕轻叫的鸟儿,竟是飞鸽传书。
陆膺接过书信,随即轻笑着递给刘靖宇“刘大人也看看吧。”
黄金骑自将那只信鸽带下去伺候不提。
刘靖宇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笑道“有都护大人坐镇亭安,北狄人怎么敢来犯,怕是有人从中做鬼。”
然后,有意无意,刘靖宇口中说着“做鬼”二字,顺手便将那信递到了林镛面前,林镛眉头微蹙,接过了那小小信纸,此事确是凑巧,他前脚踏进亭安城,后脚就有假狼烟,也难怪刘靖宇怀疑,但现在这刘靖宇到底是哪头的
展开信纸,果然是亭丰边哨的手书,亭丰未见狼烟,但一切安好。
林镛心中十分复杂,能这样短短时辰内查清消息,显然,三亭之内的边军已经俱在陆膺控制之下,甚至连亭丰的陈赵两支都不例外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这清查的命令绝不是借着刘靖宇之手传下去的,这意味着,陆膺已经直接掌握十万边军,而连同先时被杨李占据的亭岱之地,陆膺竟是已经控制了三亭之地。
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短短数日,风平浪静,军中既不闻哗变,亦未听说什么战事。
而且,眼前的刘靖宇与文华采好端端在此,这是十分矛盾的,论理,这二人已经完全无用,真不知陆膺到底是什么算盘。
任是林镛打破脑袋,恐怕也不会想到,此事全部是在刘靖宇的配合之下,何人可用,何人需替换,换下的人被他一封手书召到刘府软禁,前往替换的黄金骑带着书信;可用之人被他亲自一一约谈,一一引见于陆膺。
这不像一场兵权争夺,更似是一场平稳交接,自然波澜不起。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攻心之战上。
若不是心中有惧,若不是心中有愧,刘靖宇怎么肯甘愿这样的低头。
不论林镛是如何想的,现下有一件事情却是再明确不过,看向眼前仿佛位世家公子般无害的镇北都护,林镛心中一声长叹十万边军在手,陆膺羽翼已丰,至此,这位镇北都护,稳坐帝国北疆,已经不容任何人轻觑。
正待林镛斟酌措词,思虑如何开口之时,一个声音传来“前户部尚书,孙之铭孙大人求见”
纵使已经退出了朝堂,当初朝廷还是保全了孙之铭的品佚。
不待林镛反应,孙之铭已经一脸忧虑地进来道“陆大人,方才在城外见狼烟四起,老朽实是忧心如焚,亭州无恙吧”
这一脸关切的国之肱骨模样,林镛一时间只觉得世界都有些错乱了,孙之铭惯爱摆出二品高官的架子,何曾这般亲和
随即,林镛瞪向孙之铭,好哇原来是孙老儿干的
自己一到刘府门口,便有狼烟燃起来试探陆膺,哪有这般巧的事情,分明就是借自己来试探边军是否落入陆膺掌握之中
可恨自己方才身在局中,竟未能识破,真的没忍住,出口试探了陆膺
现在倒好
明明是孙之铭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出的手,却偏偏自己背了锅,可恨
孙之铭此时一脸忧国忧民在林镛看来简直就是天大的嘲讽
自有黄金骑将狼烟只是虚惊一场的消息告诉了孙之铭,他不愧是在朝堂泡过十数载的老江湖,戏做得十足,一脸后怕地道“只是误点,还好还好。”
然后他看向陆膺,一张老脸上满是义正辞严“陆大人,老朽这番话或许不中听,今日却是一定要说。”
林镛掩不住唇角的冷嘲,这老东西又来了,他倒要看看,今日这老东西还能摆弄什么花样陆膺手握边军,大势已成,岂是好糊弄的可莫要打燕不成被啄了眼,偷鸡不成蚀把米孙洵的前车之鉴可在那里摆着
既有孙之铭这戏精在忙活,林镛便索性袖了手,摆起了冷眼旁观的架势。
“此次虽并非是北狄入侵,可狼烟事大,城头防军竟敢玩忽职守至此,也足以说明人心浮动。自陆大人任都护以来,亭州得以安定并没有太长时日,三亭之境,不比丰安那破落地界,哪怕在战时,亦是百姓长居之处,万不可乱了套,白白叫北狄人觑着了空子,届时悔之晚矣”
好一番借机说教,林镛都快要对孙之铭另眼相看了,隐约间,他已经知道了孙之铭此次想要什么了。
陆膺仿佛不知道孙之铭用心一般,客客气气问道“那依孙大人之意,可有何教我”
只听孙之铭道“一地风气,皆看乡绅,如今大人新任都护,何不告诸四乡,一切如故,以安人心唉,陆大人,老朽痴长你几岁,半截身子进土的人了,养子不肖,难以效命,实是惭愧”说着,孙之铭抹了抹眼睛“老朽最后一点心愿,不过是想着叫亭州太平,莫生动荡,否则,地无农耕,必起变乱,乱事一起,民不聊生,届时北狄若是趁虚南下,狼烟成真,如今陛下大军只顾着东边的大梁,如何顾得上咱们亭州,届时是真生灵涂炭,老朽也无颜面去见地下先人了呜呜呜呜”
这一番威胁夹带恐吓,背后诉求不过四字,乡绅如故,这便是孙之铭此次所求。
听来仿佛平平无奇。
可是,先时刘靖宇孙洵与岳欣然在亭州城几度交锋,如今整个三亭之地多少佃农逃往亭州、丰安,而三雍之地又有多少百姓心向往之
孙之铭的角度不错,所说的动荡也是实情,一旦地抛了荒无人耕作,粮食产量下降,确是难免有些动乱,可一旦陆膺就此答应下来,保证一切如故这乡绅二字中,却有太多的文章可以作。
有十几亩的算乡绅,那几百亩的算不算呢雇佣几个邻里在农忙帮忙的算乡绅,那家中使奴唤婢,豢养佃农世代为自己耕作的算不算呢甚至如刘余陈赵这四家手握大把良田的边军世族算不算
可现下,孙之铭的口中,若是陆膺不答应,便俨然要成亭州动乱的第一罪人了。
甚至,再隐约结合今日之事,那一句“狼烟成真”更隐含无数威胁,若是再与乡绅争夺佃农,谁知道会不会有乡绅趁机惹出乱事叫狼烟成真,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间,厅堂中气氛沉凝,便如刘靖宇,也因深涉自家利益而屏气凝神,只看这位都护大人要如何应对。
陆膺一脸为难“老大人说得十分有理”
孙之铭精神一振“请陆大人速速传令”他朝刘靖宇一瞪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备好笔墨”
鸡飞狗跳中,一州前兵曹飞速亲自铺好了纸,一国前户部尚书飞速磨好了墨,这敏捷,全看不出来这二人的年纪呢
然后,这位穿着益锦、戴了宝冠的都护大人一脸无辜地摊手道“可是,这得先问岳司州啊。”
孙之铭有点懵,不是,这年轻人怎么不按套路呢论公中官职,你是皇帝钦封的镇北都护,执掌军政大权,司州在你之下;便是不论公中官职,论私下家事,你是夫君,一家之主,怎么还要先听个女人摆布
就是底下众人,也为这位陆都护的借口感到深深的震惊。
陆膺一指石头“你给各位大人说一说。”
石头一本正经地道“我们镇北都护人人皆知,政事不决问司州,”然后,他同情地看了孙之铭一眼“我们家大人只管当兵的。”
林镛有些目瞪口呆,这当真是活久见哪,从来没见过惧内惧到如此理直气壮、惧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见陆膺非但没有收回这番话的意思,反而一脸洋洋得意,孙之铭情不自禁捂住胸口,撑不过这波刺狗激粮,便身形晃动,摇摇欲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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