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远陪着连承泽来到了一家较为偏僻的茶舍。虽然连承泽作为质子不能出齐国都城,但是把他带出宅子秦云远还是能做到的。
这里并非闹市,只有偶尔几个贩夫走卒或者贫穷的妇人路过,青石板路上空空荡荡,车轮碾过的声音可以清晰入耳,显得分外寂静。
当秦云远和连承泽下车走到茶舍门口,就听到了一阵高谈阔论之声。
茶舍里面一桌围坐了六七个白衣士子,好像围绕着一个论题争论些什么,旁桌的一些普通茶客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所有人虽是衣袍整洁,但是脸上的菜色和那些劣等的衣服材质都说明了这些不过是最为底层的百姓罢了。
见连承泽皱起了眉头,秦云远知道这位年轻的王孙还是放不下身段去与这些普通百姓对辩。
秦云远只以为是他起了小性子,也就自顾自坐在了茶社较中央的座位上。
不过片刻,连承泽也不得不跟着落了座,情绪看似恢复了平静。
秦云远静静地听着另一桌在争论些什么。这里是他命人探查出来的一处极佳的地点,这里的辩者虽然因为家庭贫困而限制了眼界,但也算有着几分真才实学,给男主作为新人的试炼场锻炼一番再合适不过了。
连承泽偷偷看着对坐之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还是把所有话咽了回去。
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是看不起他吗
明明这三年,他都快要相信对方教导他是出自真心了
难道之前的朝夕相处都是欺骗吗
一种酸涩感把整个胸腔塞得满满当当,连承泽努力使端着茶碗的手保持平稳,眼中闪过一丝晦涩的阴暗。
秦云远听清了这些士子讨论的内容先前的荥泠之战中魏将坑杀十万齐兵,是对还是错。
两派已经快分出了胜负,其中一个认为此举有伤天和、民心的士子如同打鸣的公鸡般高昂着头颅,就等着其他同伴全部认同他的观点。
“想试试么”秦云远看了片刻转过了头,这样的话题也就这些底层士子还在讨论了,要知道参与荥泠之战的将领可都还活着年轻人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秦云远眼中的那一丝不屑正好落在连承泽眼底,变成了对他怀疑的印证。
为了争心底那一口气,他一下子站起了身“非也”
那位士子没想到还会有外人来与他对辩,转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发现对方只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看起来年岁不大,就是眼神唬人得紧,仿佛在看什么仇人似的。
与他对坐的另一位公子倒是年纪大了些许,正在悠然品茶。
同时,这位士子眼尖地发现两人穿的都是上好的绸缎,腰间佩的也是上好的金镶玉,像是什么贵人。
他眼中的轻慢这才消去了些,恭敬地一揖“不知这位小公子有什么高见”
“本公子以为,魏军坑杀十万齐兵,何错有之”
连承泽似乎想要将内心的憋屈感一下子倾泻出来,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满是对于对方的轻视以及不满。
同时他偷偷看了眼一旁的秦云远,对方只是端着茶盏,脸上摆着一种他最讨厌的看不懂的淡然。
那位士子只觉得自己想要讨好贵人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语气也开始变得有些不善
“魏军在荥泠坑杀十万之众,所为简直丧尽人伦魏将既为朝廷命官,就当懂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道理但他做了什么无博爱济众的不忍之情,无廓然大公的仁者之心,枉为大将枉为人”
这番话不可谓不犀利,但也仅仅是犀利罢了。
秦云远再品了一口茶,低垂着眸静待着连承泽的回答,这么三年的教导下来,他相信连承泽的能力。
但等到周围隐隐传来了些许嗤笑声,秦云远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秦云远抬起头,连承泽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愤怒的红晕,原本难以看出什么情绪的双眼中满是血丝,红得让人心惊,他的手紧紧攥在一起,红润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仿佛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情绪竟是这般外放了。
秦云远眉紧皱,没想到连承泽对于这样的形式竟是这般抗拒,是他失算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透露连承泽的身份,只能唤了他的名“承泽,怎么了”
连承泽似是才反应过来,那一双莫名黯淡的双眸泛起了些许象征着生机的波纹,那般用目光死死地锁定让秦云远觉得有些不适。
但现如今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连承泽情绪的不稳定,作为一名合格的商品保养者,他站起身,与对方面对面,低下头,眼睛对视着这个他陪伴了三年的男主“承泽,你从未参加这样的对辩,所以我才带你来这里玩玩。我并非看不起你的能力,只是担心你。”
一旁的士子们脸颊涨得通红,什么是玩玩本以为这位年长些的公子能通晓为人处世之道,但如今看来这个人只是欺人更甚
无视了一旁诸位士子不甘的邀战辩论的声音,秦云远只是静静地继续注视着连承泽,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他擅长在生意场上揣测人心,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心思总是内敛的孩子,他还是难以把握,也不知他说的点是对了还是不对
要是不对了又该如何习惯了总是与一个理性而聪慧的人交流,如今连承泽难得的情绪化竟是让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不过幸好,对方眼中的血色散了开来,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和清澈,似乎也是察觉了他先前行为的不妥,整个人略有些慌乱,低下头垂下眼帘讷讷地说“抱歉。”
连承泽突然的乖巧被秦云远归为自己安慰得当,他反思了自己的行为,觉得今日的对辩大概是进行不下去了。
他看向那些徒有些许才气而不知进退的士子,虽然他不怎么看得起这些人,但是他们太聒噪了,其中夹杂的些许话语,说得也过了
好歹也是自己教导了三年的学生,要教导批评也轮不到他们。
见这个俊美的少年终于正视了他们,士子们喊道“胆小如鼠之辈不过仗着一股铜臭味,可敢以真才实学与我们一战”
秦云远眉微蹙,抬起眼眸,冷冷地扫过了那几个叫嚣地最为响亮的士子,原本为了掩饰身份而内敛的气势一下子外放,压在那几个士子的肩膀上。
那几个士子瞬间仿佛被掐住了脖颈,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贫寒的坊市间挣扎着存活下来的士子哪里见过有着这样气势的人物,原本即将获胜的士子更是恨不得立刻抽自己嘴巴子,之前明明已经看出这些人非富即贵了,怎么还是一冲动去招惹了呢
秦云远看着那几个缩成鹌鹑的寒门士子,收起眼底的寒光,觉得也没必要自降身份亲自与他们计较,正想招手让门口的侍卫进来处理一下,右手的袖子就被身后的人揪住了。
秦云远奇怪地转过头,身后的人已经换上了淡然而矜贵的笑容,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甚至让他觉得他好像一下子愉悦了不少
连承泽眼中对于那些平民士子的不屑依旧存在,但是胸腔内的酸涩以及愤怒已经褪去,三年积攒下来的怀疑以及惶恐在那一个维护的举动下如遇暖的冰雪般消融了大半。
如今那让他觉得耻辱的对手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能博得那人好感的香饽饽。
“既然这些庶民是秦大哥找到陪我玩玩的,我若是不说什么岂不是辜负了秦大哥的心意”
士子们看着那个小公子微提起嘴角,明明看着是一副陌上公子的模样,他们的直觉却告诉他们面前的是一头饿狼,而他们则是被盯上的小羊羔。
“尔等若是论战胜了本公子,本公子给你们这个数”连承泽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丧失了一战的勇气的废物,而是一块磨刀石。因而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一百两”为首的士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连承泽正想应下,就被旁边的人抢了话“不,一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