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
陆见琛只觉得他的眼是诗情,眉是画意。
他的脚好像生了根。
但不等他沉醉在那春风般的微笑中,苏试便已经转回首,望向了魏知白,不再管这个过路行人。
魏知白的面容是冷漠的。
他练剑的时候,陆见琛看到这个少年专注的面庞,就像是峭壁上裸露的岩面一样坚硬、强韧。
他的眼中只有剑,而他的薄唇也像剑客一样无情。
但当苏试望向他,他却突然变了个样子。
他的眼睛变得柔软,他的唇角露出天真的弧度,他好像一下子小了两岁。
上一秒,他还隐隐忌惮着陆见琛,现在他好像一下子把他忘在了一旁,一团孩子气地喊道
“师父,你看”
他又舞动竹剑,如同凌空跳舞。
剑疾走,欲飞还敛,似实还虚,剑气袭空,有金铁沉吟之声。
刺如蛇,挑如龙,转如鱼,击如鹰。
一剑横挥而出,剑气有啸声,如蛟飞扑,竟将瀑布也一瞬截断。
这一剑竟隐约有“一朝斩长鲸,海水赤三月”之势。
便是陆见琛也眉宇中透出些微惊讶,他虽然方才没有细瞧这孩子练的什么剑招,但也看得出他这一次竟比上一次显然精进。
可见这少年对于剑术,悟性极佳。
这一招“白虹切玉,气冲斗牛”,在苏试醉眠之时,魏知白已练了一百零八遍。
任水波如何流溢,他也舞得分毫不差,全无半分凝滞。
一口气演完渔阳剑法第十二式,他收剑止住,脸颊微红,气息略略不稳,一双眼却急急地向苏试看去。
他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得很好。
魏知白的脸上还挂着点点汗珠,此时忍不住地笑起来,好像爬上树的孩童摘到了他想要的夏果。
仿佛他那样努力,就是为了他那样看他一眼。
苏试依然醉卧簟枕,信船湖上流。
一手轻摇着从矮几上拿下来的白羽扇,姿态并不庄重,随意得仿似天上倒影湖光中的一片云。
他静静地望着知白,也没有太多表情,只微微地眯起眼睛。
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魏知白确实进步神速,而他也是一个听话、懂事又可爱的孩子。
没有师傅会不喜欢这样的徒弟,魏知白渐渐领会到渔阳剑法的精髓,而苏试也已渐渐领会到教授武艺的乐趣。
只可惜魏知白练的是杀人的剑法,而苏试则是个要“找死”的人。
“十年磨一剑”,苏试没有时间陪魏知白十年。
而魏知白也不可能等上十年。
魏知白并不知道他要杀的人其实是他的父亲。
而苏试也无法告诉他真相。
因为魏晋箜并不一定会认这个儿子。
尽管魏知白没有一天感受到过父爱,
但是一旦弑父,就无法回头。
他不希望魏知白为了母亲的仇恨而活。
但他也没有信心一定让魏知白放弃母亲的遗愿不去杀魏晋箜。
既然魏知白可能要杀人,他总不能让他被人杀。
他若不想让他被人杀,最好的办法就是教他怎么去杀人
江湖险恶,能杀人的剑法才是好剑法。
而他宁愿叫自己的徒弟欺负人,也不愿是自己的徒弟被人欺负。
只因为他可以教魏知白不要欺负人,却未必能及时教别人不要欺负他的徒弟。
他毕竟也是人,不是圣人,他也是偏心的。
所以,在所剩不多的时日中,在与魏知白分别之前,他这个偏心的师父,就要带着他去杀人
苏试对魏知白道
“你可还曾记得,学成剑法要答应我做到三件事”
魏知白眼睛一亮,负剑而立,点了点头。
苏试道
“你可记得是哪三件”
魏知白道
“师傅说第一件,去得到你最想要的一样东西;
第二件,杀一个你认为最该杀的人,观察他三个月,然后杀了他;
第三件,做一件你最想要做,你认为你这辈子一定要做的事。”
苏试道“这第一件事,你可想好了吗”
魏知白道“我想吃汴城福记的糖葫芦。”
小时候,隔壁的小癞子吹嘘自己在汴城姥姥家那边吃过的糖葫芦,说那糖葫芦糖衣金灿灿的,里面有包着香蕉,还有包着橘子山药猕猴桃的还说汴城的糖葫芦,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芦。
魏知白听了就很羡慕。
苏试道“好,去买糖葫芦。”
湖岸边,扈从牵过马“庄主”
“”
陆见琛徘徊徘徊又徘徊,鞋底要将草皮也磨穿。
只见小舟轻晃,苏试突然从木兰舟中坐起身,两枚青鱼咬住他的发尾银钩,正在他的肩背上拍着尾鳍。
“小白”
苏试站起身来,魏知白踢飞两块浮木,随即腾空一跃,双脚在落下的浮木上错落一点,人已飞跃到岸边。魏知白扯下根枯草来搓成草绳,设法扔给苏试。
苏试取下草绳,将两条鱼串成一串。
又将那串鱼一抛,魏知白在岸边抬手接住。
苏试笑道“晚上喝鱼汤。”
他声如脆玉,蕴藉着喜悦,如风吹梨花落。
又长袖一拂,凌波而去,留身后不系之舟,随水漂游。
秋湖对岸,师徒两人笑语而去。
陆见琛望着他的背影,听见他的笑声,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转过身来,拉过扈从手中的一匹马,不再徘徊,而是向着来路走去。
既知可再相见,便可忍这暂别。
扈从在一旁道“庄主,我们还要去鸡栖山吗”
“”
却见陆见琛低着头微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他哪里是要去鸡栖山。
他要去的,只怕是他的眼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