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将至,大人他以往在府里是如何过的”辛弈抬手拿住发顶的叶,在指尖转了转,“听闻京都和北阳十分不同。”
“大人不过节。”曲老背着手对辛弈笑了笑,有几分感慨道:“原先在锦衣卫当职没时间,如今就算到了各节时候,大人怕还不知道呢。府里又没女眷,更无人敢在跟前提个醒,大人这几年就这么晃过来了。”
“这几年”
曲老摸了摸胡子,只笑,道:“今儿风好,若是跑马,一定舒服。”
辛弈便不再问,而是与曲老一同聊至其他,往马场去。大概是今日的风清凉,赤业显得十分活跃,老远看见辛弈便扬了蹄躁动,竟像是迫不及待的想出栏。辛弈将它放出栏,赤业在马场上撒欢,转了一圈又回到辛弈身边,用头一个劲的蹭他。辛弈失笑,回摸了它几把。
玩了没几时,有人躬身到曲老耳边禀报有请帖到访。曲老将帖子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不是请大人的,而是请辛弈的。
辛弈将帖子拿在手中看了看,笑道:“这个参知政事贺大人,我并不认得,曲老可知”
“这位贺大人名安常,字如许,京中人称‘清流朝柱’,为人清正不阿。虽不在督察院奉职,却有圣上钦点的督察职权,是贪官污吏最怕的白面斩。贺大人是翰林院出身,也是左相章大人的爱徒,在这京中,也是名头风盛的人物。”曲老说完叹了口气,道:“是个好人,唯章大人马首是瞻,对我们大人向来不露好脸。”
既然是左相章太炎的学生,那便是与柏九最不对付的左/派了,当然不会给柏九好脸色。
辛弈将贺安常这三个字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这样一个刚正不阿的人物找自己做什么他如今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北阳三津的兵马继承,一个京中朝臣,又不似柏九这般风间浪头,找自己能说些什么
辛弈斟酌一二,将帖子收了,道:“不论如何,我且去看一看吧。”
贺安常没有邀他入府一见,而是定在了京都风雅胜地不贰茶楼。这不贰茶楼也不一般,在京都正好与柏九常去的笑笑楼成对立之势,是左相章太炎最喜听书喝茶的地方。这地方要辛弈说选的真好,如此一来既显得贺安常无私下谋北阳兵马之意,又能让辛弈率先露面在左/派人前,还能顺道敲敲柏九的警钟。
至于这对柏九而言到底是不是警钟,辛弈也是真的猜不到。你说柏九是为北阳兵马才带他入京,保他安全,可这人却从来没有对他提及过北阳兵马四个字。你说柏九是为私交,可在婆娑城之前他从未与柏九有过什么交情,燕王府也并未与叫做柏九的人有过什么干系。
马车在不贰茶楼外停了,辛弈掀帘下车,见四下三三两两的也有几个马车,全是朴素寻常。他面上一笑,就掀袍跨进去。
这京都没有干净的官,一个大染缸里混的兄弟,表面功夫做得再质朴手底下也多多少少沾过灰色。在这一点上柏九就从来是随心所欲,比起伪君子,他无所谓做真小人。
门槛一跨,辛弈就感觉到了四下的目光。他抬头扫了一圈,笑容显得十分平和。那上二楼的楼梯上负手站着一清冷年轻人,竟是一身士庶巾服的学生打扮。
辛弈含笑颔首,抬步上楼。贺安常也不客套,在前引路,“奕世子请。”
还未上楼已经听见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辛弈留心听见了前朝汪藏的名字。汪藏此人乃是宦官,让前朝中折转衰的第一权臣,骂名千古。只是这权倾朝野一点,与柏九一合,就在此时显得别有用心了。
一上二楼,就能瞧出这不贰茶楼的不同寻常来。二楼望栏开阔,人居中而坐时前有三分落括的说书先生执木朗声,后竖屏风有七分素雅的美人玉手煮茗。视野越出望栏,可见京都层差有序的瞰景。最妙的是王宫也能入眼,太和殿顶宝光琉璃,更添巍峨正气。此时又逢清风徐来,喝茶也喝的尽兴。
中位已经坐了人,是个雪鬓霜鬟,精神矍铄的老人。只这一眼,辛弈便大概猜到他是谁。这不是辛弈眼力好,而是此人气度超凡,只有那个位置那个声望,才当得起他。
左相章太炎。
贺安常对辛弈道:“世子请坐。”
辛弈倒先对他拱了手,意示他先入坐。座上的章太炎转动着两个薄皮核桃,见状哈哈一笑,道:“奕世子何须对如许客气,只管坐就是了。今日在此的只有你我他三人,算不得官职,且当茶友便是。”
辛弈笑出声,眉间几分天真几分亲和,去了客套和警惕一般,如是入座。那边贺安常也坐了,屏风后自有童子将茶奉上。辛弈小尝一口,温笑不变,心里却委实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章太炎将茶吹了又吹,这份拿乔作派让他做来十分有大儒踱步之风。辛弈心中感慨,只得垂眸笑看杯中茶叶起伏飘沉,一副不谙世事真当品茶的模样。
“世子来京中有几日了。”章太炎的薄皮核桃又转起来,他笑道:“自老夫一别北阳,也有十几年了。当年北阳三津的风光如鲜,还在脑海时时回想。那时燕王殿下正值英武之年,将你大哥教得极为稳重。老夫曾想,北阳有如此贤王后裔,何愁不能康富几代。”说到此处他目光越发慈爱,看着辛弈如同自己膝下幼孙。“你二哥是老夫当年最厚望入督察院的后辈,只恨当时位卑声平,不能将敬公子表收为学生。如今想来还会时时心痛,可惜可惜。”
辛弈抚在茶杯侧的指尖微抖,垂下的眸中波涛汹涌。
是,当年。
当年他北阳燕王府于亲王之间谁能争锋,当年他父亲三征大宛镇境之王,当年他大哥年轻稳重兵马将才,当年他二哥文动大岚奇绝清谈,当年他三哥奇兵强袭所向披靡。多少当年辉煌如尘土,如今藏在他一人心底不堪旧塑。那么多的倾慕瞻仰都没救下燕王府中不该死的任何一个人,只留下了最废物不行的哑巴。而今谁都没资格再对他多言感伤,因为正是这天下瞻仰才成就了太和殿的无数尖刀,从四面八方,将所有人赶尽杀绝。
真的不必再故作惦念当时辉煌,他只想留住一家人的寻常感怀。
章太炎嘬茶一口,正欲继续,不料对面那热茶滑翻,泼浇了辛弈一手滚烫。辛弈张了张嘴,抬头有些茫然的无措,倒让人先软了心肠。
“世子当心。”一侧的贺安常抽出袖中棉帕,快速将辛弈手背上的滚烫茶水一一擦拭,却无法阻止烫红痕迹越渐明显。
辛弈立刻摆手,意示无碍,还冲章太炎歉意一笑,再对贺安常十分感谢的模样。他这一番举措让贺安常探查不出什么,倒是一直稳坐对面的章太炎,笑意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