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的团年饭, 还是和往年一样,热热闹闹的十几桌, 把院子摆得满满当当的。
相比十年前,严家的族谱又开枝散叶了不少小娃娃,刚过门的媳妇,新来的姑爷,一个个都是要到主桌去给严颐敬酒的。
严颐快八十的身子, 还硬朗的很,酒是戒了, 以清茶代之, 乐呵呵地看着每一个过来敬酒的小辈, 笑着接受他们的祝福。
谢长风坐在明朗身边, 食不知味地嚼着他夹来的菜,神情很有些恍惚。
刚才严宝华进门, 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转身便上了楼,吃饭也没下来。
但就是那么一眼, 让长风所有的应激反应全都出现了,呼吸加速、双手发麻、语不成句。她努力克制着, 不敢让明朗看出异样,
把一片牛肉嚼了三分钟,还不知道咽下。
明朗见她这样, 干脆放下筷子,拍了拍她的手, 安抚道:“别想太多,我妈就是回来过个年,她心脏不好,早几年就不吃晚饭了,跟你没关系。”
“明朗。”
严颐在那边叫人,带着笑看向他跟长风:“人都带来了,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明朗擦了下嘴,冲长风抬了抬下巴,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各位长辈晚辈,”
明朗端起酒杯,让长风转过身来,面对众人,“你们念叨了这么久,年年都要问我什么时候能带女朋友回来,今天,我带回来了!”
他把神情有些呆滞的长风往身边一搂,举起酒杯:“这是谢长风,我高中同学,十年了,我终于把她带到你们面前。”
在场的严家人都是从小看着明朗长大的,对他这段恋情都略有耳闻,如今总算看到了传闻中的女主角,大家纷纷鼓掌欢迎,明朗的几个舅舅虽面有不虞之色,但也跟着大伙鼓了掌。
小辈们就开心多了,不断有人跳起来想看看长风的模样,当年跟明朗一起放烟花的表弟们抚掌大笑,指着长风问明朗:“就是她对不对?害我们烧了房子那位!”
明朗笑着应了,转头问五舅:“舅,今年的烟火……”
“管够!”
五舅冲他一挥手,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今年我包了一整节火车皮,除了春节用的,还有给我爸八十大寿准备的,既然新媳妇儿来了,你们就全部拿去放!不够再找你舅!”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明朗带着长风给大家敬了三杯酒,就算见过家长了。
场面活跃起来后,明朗被拉到了别桌陪长辈喝酒,外婆笑眯眯地跟长风说了几句话,拍拍她的手,扭头朝屋内一指,“去陪陪宝华,她能不能跟明朗和好,就看你了。”
“我?”
长风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彻底吊了起来,她咬了咬唇,露出一个怯怯的笑,眼神在人群里扫了扫,没见到明朗,只得冲外婆点点头,转身朝大宅走去。
严宝华的房间在二楼,敲门前长风做了足足一分钟的心理建设,才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板:“严阿姨,我是长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屏息静气地等了好一会儿,屋里才响起踢踏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严宝华站在门边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地问:“有事?”
长风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牵出一个笑容:“好久没见到您了,来给您问个好。”
严宝华神情恹恹的,像是精神不太好的样子,她上下扫了几眼长风,让开了门道:“进来吧。”
屋里开着电视,但声音关得很小,应该只是当个背景音,淡淡的檀香味萦绕鼻尖,稍稍安抚了长风乱成麻团的心。
她看了看房间里的摆设,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不知下一步该干嘛。
“坐吧,”
严宝华往沙发上一坐,冲书桌边的竹椅抬了抬下巴:“都这么大了,还要我叫你坐才会坐?”
长风拉开椅子坐下,恍惚觉得自己跟严宝华的每次谈话,都是与此相似的开场,她是真怕她,从见到第一面开始,怕了整整十年。
“怎么愿意回国了?”
严宝华轻飘飘地开口,有着事不关己的淡然,“你忍不住了,还是明朗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了。”
长风垂着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严阿姨的成全。”
“我成全什么了?”
严宝华弯了弯嘴角,却没什么笑意,“你俩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哪需要别人成全。”
这话让长风没法往下接,她曲起手指,用指甲尖扎了扎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明朗把他爸告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严宝华抬头看着谢长风,眼神比刚才冷了不少:“就算他爸做得再错,那也是他爸。跟你在一起,他就学会风高亮节,大义灭亲了?”
严宝华轻嗤了一声,疲倦地合上眼,“你们都对,不撒谎不虚伪不做作。错的是我跟老明,当年不该给你村子捐钱,也不该把你弄进城里。”
事情过去多年,长风也无意重提,她想了想,捡了个不伤人的话题开口:“严阿姨,当年您跟明伯伯资助的那几个孩子,后来都考上了大学,谢家村对你们二位永存感念。”
“那你呢?”
严宝华眼皮一掀,盯住长风:“是恨我们当年左右了你的志愿,还是恨我把话说得太直白,伤了你的心灵自尊?”
高考那年,明朗和谢长风从七凉山回到宣城,等待他俩的自然是棒打鸳鸯的场景。
明朗被带去严家软禁,长风被严宝华关在书房里骂了好几个小时,出来时浑身发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张婶心疼她,瞒着严宝华让她在以前的客房睡了一晚,第二天被发现后,严宝华直接把她的行李扔到了门外。
“给狗丢块肉,它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你连狗都不如!”
严宝华指着长风的鼻子骂:“滚出去,等公布成绩那天再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比不过一条狗!”
陈潇接到明朗电话后,接走了长风。
在等待成绩的那十几天里,明朗把严家闹翻了天,拆了好几个房间,最终严颐一声怒喝:“再不老实,马上入籍加拿大,这辈子别想踏进中国一步!”这才止住了他的发疯。
而长风,则是病了十几天,低烧不断,小命都丢了半条。
陈潇手足无措地守着她,不停念叨:“医生说就是个风热感冒,怎么会一直不退烧呢?要不要去大医院看看啊,长风你这样我担心死了!”
长风摆摆手,用沙哑的嗓子安慰她:“没事,是我的体质问题,感冒就是不容易好,坚持吃药就行了。”
成绩下来那天,明朗终于被放出来了,他考得不错,超了一本线20多分,严颐挺满意,也就原谅了他之前的胡闹。
外婆心疼这个外孙,拉着他谈了一席话后,把他送去了加拿大的二舅家,让他跟国内的人都冷静冷静,再做打算。
谢长风总分704,全市排名29,明守鹤微有不满,但还是立刻通知报社,跟他一起来到一中,拉着谢长风和校领导拍了几张照片,发了几条短新闻。
因为没有拿到理科状元,甚至连全市前十都没进,长风在填报志愿时毫无筹码可言。
相比严宝华,明守鹤还算个讲理的人,谢长风这枚棋,的确帮他赢回了些声誉,他对跟自己一样出生的穷孩子多少带了些怜悯,没有赶尽杀绝。
明守鹤把长风叫到办公室,开诚布公地跟她谈话。
“你的成绩确实能去一流大学,但那些大学都在省外,我动不了手脚,你的性别就得一直错下去。”
明守鹤打量了下长风,淡笑:“你要不去惹你严阿姨,她家倒是可以帮你解决问题,但你……呵!明朗那孩子哪有什么长性,再喜欢的东西到手几天就没兴致了,你想靠他,真不如靠自己。”
“谢岚那个身份,也是宝华那边张罗安排的,她对你其实真不错,你要想变回女生,只能用那个身份入学。”
“学校呢,就是本市的s大,学校普通,但能让你自己挑院系,学费还是我们出,你打工挣点生活费吧。”
“怎么选,你自己拿主意。”
明守鹤说完这些,埋头处理起公文,不再看谢长风。
在明守鹤看来,这事闹到这样的地步,说到底都是谢长风自己造的孽。
如果谢长风真是个男孩,凭他的聪明,明守鹤能一直资助他完成所有学业,再收入麾下,为已所用,成就他的同时也成就自己,何乐而不为?
坏就坏在她欺上瞒下,什么作假不好,非要在一眼就能戳穿的性别上作假,如果再放她出去念好大学,以后真有了什么成就,人家追溯起学历来,难免不会东窗事发,引火烧身。
所以,当谢长风涂改自己性别的那一刻,就把她有可能飞黄腾达的一生,亲手断送了。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这其中的曲折,谢长风比谁都清楚,沉默良久后,她只提了一个要求:用谢岚的身份,谢长风的分数入学。
接到s大的通知书后,谢长风用了半小时默哀,接着擦干眼泪,挤进盛夏阳光下的公交车,赶往超市打工。
病好以后她便离开了陈潇家,借住到同乡的工棚里,开始了漫长的打工生涯。
明朗没联系她,她也不敢联系明朗,虽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她隐隐觉得,自己再跟明朗有什么瓜葛,怕是连这样的大学都上不了,更何况,学费还是由明家出资。
开学前一晚,明朗终于回来了,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长风住的工棚前,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你、你就住这里?”
他神情惊愕,瞪着那没有空调的铁皮屋,半天没回过神来。
长风却很开心,拉着明朗给他看自己存下来的钱:“这个暑假我打了七八份工,足足存了三千多!等我存够下学期的学费,就不让你爸妈出钱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高中校服,侧着头努力不让明朗看到自己颈后的痱子,笑意盛满了双眼。
“不用他们的钱,我就有底气跟你在一起了!你再等等,开学了我还能再接几个家教!”
明朗眼眶酸得难受,拉着长风直接去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
那丫头以为他看不见颈后,可她额发里都是成片的痱子疙瘩,好不容易养白净的一张脸被晒得花得不成样,让他多看一眼都受不了。
晚上,他抱着她,语焉不详地说了自己在加拿大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