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满面泪痕, 面容枯瘦,一双手紧紧抓在丰钰的裙子上面,指甲缝隙都是泥色。
引路的宦人一惊,连呼“大胆宫婢,胆敢唐突嘉毅侯夫人?还不拉下去?”
几个小监上前, 拉手拉脚将丰媛从丰钰身前扯开。
宦人堆笑道“是这蠢奴才不长眼, 夫人可惊着了?”
厉色看向丰媛“哪里来的疯子?冲撞夫人, 你担得起吗?”
丰媛哀声呼道“姐姐,你看到了吗?你是嘉毅侯夫人, 他们却胆敢这样对我啊!”
那宦人变了颜色,仔细辨认, 这才依稀认出来人。
早听闻宫里有个疯疯张张的宫女,逢人就吹嘘自己是嘉毅侯的小姨子, 干活不情不愿, 还数次违禁在宫中乱闯。几番都是关太嫔出面保下她。
说起来关太嫔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当年宸妃的性子跋扈到什么程度宫内皆知,动辄打骂欺辱,皇上又喜拿她作伐子与宸妃斗气, 夹缝中求生的关贵人谨小慎微了一辈子, 才挣得一条性命安度至今。倒为了这个疯婢子数次出头,想来也是为着当年和嘉毅侯夫人丰氏的情分。
宦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那几个小监还钳着丰媛不放, 若是嘉毅侯夫人因此不快, 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宦人脸上堆了笑“夫人, 您看?”
丰钰摆了摆手,掸一掸被抓皱了的衣裳,朝身后的小环打个眼色,看也没看丰媛一眼,提步迈进了宫门。
小环行至前头,给引路的宦人和那几个小监各福了一礼“辛苦诸位公公,这确是我们二姑娘,只是如今身在宫中,外头的虚礼都该免了。”
朝丰媛道“姑娘若想求见夫人,该依着宫规,先给夫人递消息,然后每季末去宫门前等着依次会亲,不当这般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吓着了夫人。叫人家瞧去,还以为咱们丰家规矩不好,姑娘脸上不好看,也给夫人和侯爷抹黑。”
丰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这是,被一个小丫头给教训了?
可如今有求于人,丰钰那般信任小环,她若是得罪了小环,保不齐这死丫头在背后耍什么阴招。
她哭哭啼啼地捂着脸道“我想和姐姐说句话,他们不准我出来,镇日把我关在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给我干不完的活儿……”
小环微微一笑“姑娘如今做的,咱们夫人也曾经历过。老爷官阶七品,所出的闺女不论嫡庶都得入宫为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如今夫人贵为一品诰命,也是不能更改的。姑娘便是为着家中脸面,也该安安分分的,叫人知道咱们丰家的姑娘不是那种贪乐躲懒的,哪能仗着夫人和侯爷的势,就不把规矩律法都忘了?姑娘这不是陷侯爷和夫人于不义?”
丰媛咬了咬牙“小环,你别……”
小环不再理会她,朝那引路宦人福了福身“公公这趟辛苦,咱们夫人都记下了。能不能请公公允个方便,先请这位到不扰人的地方候上片刻?夫人待会说不准要训诫几句,也免总叫公公们为难。”
小环这几年跟着元嬷嬷和韩嬷嬷学做事,加之年龄渐长,丰钰渐渐将一些重要的事交于她做,气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胆小的小丫头,也有了几分贴身大丫鬟的体面威严。
那宦人一叠声地奉承道“好说,好说。”谁不知如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除了龙座上那位,便属嘉毅侯?
当今圣上对其信任有加,天下兵马尽数在他掌握之下,连王族宗亲也要给他几分颜面,他夫人的妹子别说根本不用守旧律做宫婢,就连直接提拔做了皇上的四妃之一也是使得的。
奇怪就奇怪在,这嘉毅侯似乎当真极其克制。他不贪功,赏下来的异姓王爵之位说拒就拒了,他亲族只余少数一脉,俱在盛城守着祖传的产业过活,没有任何人被提拔入仕。他舅子丰郢原被他举荐做了盐政司主簿,人人都以为这回他上京,会提携舅兄一块入朝为官,谁想他偏偏没有理会妻族。
有人为了讨好安锦南,在朝中提议擢拔丰凯,说其“素有功绩”,安锦南当朝禀道“丰凯为人持重,端正有余,而睿智不足,于地方略有寸功,然功绩并不足破格提擢,论治事理政,知人善任,不及知州刘旻。若因安某之故,屈贤才而升俗庸,恕安某不能从。朝中用人,自当选贤任能,方显开明公正。”
一句话,堵死了丰氏一族的上进路。
那时京中有传言,说嘉毅侯这门婚事,怕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从他对妻族的态度上看,嘉毅侯对其妻,并没有如何重视。
可转眼,他就亲自上书,为其妻请封诰命。连他妻子认下的两名义女,也都善待有加,亲自请了宫中老资历的教养嬷嬷,往盛城教导两个义女。
那宦人心念电转,转念想到安锦南先前对丰氏一族的态度,和今日小环斥责丰媛时的言语。
这么看来,想必是嘉毅侯为着避嫌的缘故?
功高盖主,本就如履薄冰。他没献回虎符,却用这种谦卑的态度表明着自己的忠心?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毕竟有先帝的前车之鉴,嘉毅侯纵是立下不世之功,也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以免帝王猜忌……
宦人笑得越发真诚了些,对那几个小监道“委屈丰姑娘暂去后头的小梅园坐坐。”
引着小环进了福寿堂,指着廊下道“姑娘便在那边等着接夫人出来便是。”
小环谢过了宦人,规规矩矩地依照指使去那头立着。
夏日临近,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京城的晴天,总有晒得人睁不开眼的艳阳。小环候在外头片刻就觉得热的受不住,不知她那刚有孕不久的夫人可还耐得住这闷热。
丰钰孕后极是怕热。她坐在椅上静静的等着,小厅是专门供太妃们见客用的,四周的窗都敞开着。但宫中的建筑地基打得深,屋檐又阔,加之内里的陈设都是乌色的沉香木,这厅中倒不觉闷。
况这宫里不知萦绕多少含怨不肯离去的孤魂。这是世间最繁华热闹也最冰冷可怖的所在。丰钰默默握着手里的茶,听见身后轻轻的响动,她就站了起来。
门被从外推开的一瞬,她同时福下身去,行了外命妇的拜见礼,口称“娘娘万福。”
她没有称她“太嫔娘娘”,“娘娘”便是旧年她对关贵人的称呼。如今唤来,竟恍如隔世一般,从前种种,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变得那么渺远。
宫娥扶进来一个头发半白的贵妇人。她头上插着一只水头极好却也极为简单的玉搔头,身上穿着青蓝色的丝绸宫装,袖口衣摆绣着不起眼却极繁复的深蓝缠枝纹。
从前保养得宜的一双手上没有涂蔻丹,也没有戴甲套,长指甲都剪短了,修得整整齐齐的。手背上青筋明显地突出来,瘦得像枯枝一般。
丰钰心内猛地一颤,她抬起眼,眼圈已红了。
分别不足三年,她的娘娘,怎老成这般?
关太嫔挥了挥手,命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
丰钰上前将她扶着,坐到榻上,然后丰钰起身,绕到她身前,嘴里唤着“娘娘”,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这回行的,是从前的礼。
关太嫔本不想受,她慌忙地伸出手想拦住丰钰,见丰钰容色坚持,她太懂她了,她知道拦不住的。关太嫔只好坐了回去,含泪受了这礼。
丰钰仰起头,凑前到她身前,目中含泪,心疼地道“娘娘,您清减了。”
关太嫔握住她的手“芷兰……”
才只吐出两个字,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丰钰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抹笑,一面抽出帕子替关太嫔擦眼泪,一面道“是我不好,惹娘娘哭了。我走之后,娘娘向来可好?他们伺候得可还得当?”
这话换在别人面前,她绝不会问。自她这番进宫,从前旧相识的宫人一个都未曾见到,许是旁人怕她尴尬刻意避忌了?抑或是旁的?
她关心关太嫔,他们情分和别的主仆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