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云楼, 楼下, 酒酣耳热, 李承晏大宴天下学子;楼上, 冯楚微好整以暇的接见着眼前这水仙花般自恋的人物。
连削带打, 一番冷待打消了某人的目下无尘,露了怯再怎样的清丽也失了几分颜色。
冯楚微好整以暇的靠在引囊上,轻慢的道, “把那东西呈上来,我倒要看看你这番故弄玄虚到底值不值得本宫浪费时间。”
锦娘拾起那盒子,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册书卷。
“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冯楚微按了按额头, 往日里这时辰她早该午休了, 腰际隐隐酸痛,算时日信期将至了。她有些心浮气躁, 不想再跟这么个玩意耗费精力。
瑶娘神情有些挣扎, 之前先声夺人的打算不曾实现, 反倒被一番敲打失了锐利。此刻再说这书册不免失了意义,反倒惹祸上身,可不念又箭在弦上。
冯楚微彻底没了耐心, “丢出去……”
“这是我……臣女遍读史书,根据历代贤妃贞妇的事迹编纂的《列女传》!”
一旦说出了开头, 便顺畅多了,瑶娘觑了觑皇后的神色,见其面无表情,以为她是有所触动, 遂声音越说越有底气了。
“这本册子里记载了20名贤明妇人不妒不争,辅助夫君,兴家旺族的事迹;也有贞顺守节的佳妇,忠贞不二,实乃天下妇人的楷模。还收录了数名妖妃孽嬖的亡国妖异之像……”
“啪啪啪……”瑶娘正说得起劲,忽然有鼓掌声传来,她惊异的抬头,是皇后,皇后不怒反笑。
“我第一次见着把自荐枕席、攀龙附凤,描摹得这般冠冕堂皇,不愧是御史家的小娘子,真真是家学渊源。”
“你!”瑶娘忍了一口气,“娘娘莫要污蔑旁人,臣女不过是效仿先贤,犯颜直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恳请娘娘豁达良善,贤良淑德,做天下妇人之表率!”
有些醉酒,回来更衣,遇见这一幕,并在门外停留了好一会儿的李承晏眉毛一立,这小娘子真够刁钻。今儿这事传了出去,不管皇后贤惠与否都落不下好来。若是应了,是这小娘子劝诫的功劳,踩着皇后的脸面上位;若是不应,便坐实了皇后跋扈妒忌的传言。
李承晏立时就要进去,容不得有人胆敢污蔑她的名声,宁愿自己担了惧内的名头。她的声音传来,止住了他的步伐。
“好一张利嘴,这是在指责本宫既不贤良又跋扈妒忌”
“难道不是吗娘娘入宫至今,不曾有孕,又把持着后宫,不肯让皇上遴选后宫……”
“所以你今日便是来毛遂自荐的么”冯楚微坐直了身子,整肃面容,“还春寒料峭,小娘子穿这一身轻薄的衣裙,是为了什么弱不胜衣的姿态不是妄图以色事人这番藏头露尾倒不如坦坦荡荡来得更让人高看一眼。头上这步摇,价值千金,御史那点俸禄怕是不够吧”
“皇后娘娘,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瑶娘神色慌乱。
“我不耐烦对付前仆后继的狂蜂浪蝶,不妨把话放在这里,我既不贤良也不贞顺,更没有做贤后的觉悟。
他是我的夫君,既是我的依仗又是我的心之所系,与我休戚与共,生同衾、死同穴。
只要我坐在这皇后之位上一日,后宫便绝无他人。想进宫可以,凭手段先把我拉下马再说吧。”
“至于你,我本不愿与蠢货计较,棋子一枚,受人摆布却不自知。”这么会功夫,早已足够把眼前人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不过,你犯了我的大忌。”
“你那本《列女传》本没什么要紧,但此刻多的是别有用心之人,妄图攻讦我,趁机渔翁得利。若被人利用,广宣天下,形成一股贞洁烈妇的风潮,反倒是个麻烦事。
朝廷连年年战乱,才安定几年,南边的回突是心腹大患,北边有乌丸部虎视眈眈。正该休养生息,劝课农桑之际。
若都按你书里的宣扬,壮丁战死沙场,寡妇守节,人口何以繁衍土地何人耕种又有谁来守卫这大好河山!
为着自己那一点点见不得人的私心,沽名钓誉,无病呻吟,罔顾朝政大局。就这一点危害来说,你该死!”
“既如此,赐死便罢了。”李承晏走了进来,酒后混沌的脑子,早在她那句“心之所系”之时已然清醒。
李承晏话一落下,便有暗卫的人扑了进来,毫不怜香惜玉的把人抓了下去。
冯楚微来不及阻止,瞪了他一眼,“她身后还有人,别打草惊蛇。况且她众目睽睽的进来,若就这么消失了,怎么堵住悠悠之口……”
终于,他俯身上前,堵住了她的喋喋不休。
良久,她气喘吁吁的推开他,对上他炙热的眼眸,这人随时随地赤诚的热情她有些吃不消呀。
“阿微,再说一次好不好”
“什么”冯楚微一脸迷茫。
“生同衾死同穴、心之所系、不容染指,随便都好!”
他这副眉眼灼灼的样子,倒让她眼眸一热,他富有四海,在她面前却是一直予取予求。此刻的悸动竟然是因为她无意间泄露的对他的独占欲。
想到此,她有些羞赧,避开他的紧迫注视,不自在的斥道,“我的东西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李承晏言笑晏晏的搂着她,间或轻吻一下,“好,只有你和我,没有别人!”
“怎会没有别人!还有我们的孩子!我要有儿有女,承继我的美貌与头脑!承继这大好河山!”泱泱大国,科技匮乏,人力才是
“好。”李承晏笑着应了,神色热切 。
当日晚间,冯楚微便感受到这股热情,他缠着她,抵死缠绵,嘴里喃喃的道,“是你的,都是你……”
直把冯楚微磋磨得如一摊春水。
李承晏深刻的体会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前次避子,现下停了药,这孩子却不是他想要就能立时有的。
若不是张医正是他的心腹,再三保证他二人身体并无任何差池,兴许是缘分未到,他真格要遍寻良医了。
后宫无事,帝后二人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前朝。因着建业春闱的大获成功,曲江二十子的名头越演越烈,隐隐有一股思潮如春水般鼓胀着、蓄积着力量。
楚家书院扩招数倍,原本设立在含光山上的书院已经不够用了。在各方有志一同的努力下,新的楚家书院正式在长安城北落成。天下学子纷至沓来,更甚至有许多嗅觉灵敏的世家子弟。
皇帝亲自题匾,各地经世致用的大儒纷至沓来,兼容并蓄又博采众长,楚家书院一时风光无限。
随着曲江二十子渐入朝堂,虽官位不显,却逐渐被调任至要害职位。世家大族们终于醒过味来,皇帝这番操作,兵不血刃的剥夺了一直把持在自己手中的选拔官员的权力。
现下欲要反对,早已经闻着味儿,撕开一条上升通道的天下学子们却是如潮水奔涌一般,堵不住了。
世家老臣们欲要疯狂反扑,终于发觉出这新政最大的推手是后宫那位,端坐云端的皇后娘娘。皇后地位稳固,便是楚氏一族变革的最大倚仗。
又是老生常谈的调调,李承晏面无表情的看着朝堂上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老臣,痛陈后宫干政,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计广纳后宫延绵子嗣。
“所以,阁老以为孤是商纣、夏桀之流吗”李承晏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最是让人心惊,声音轻慢却力逾千斤。“还是阁老以为孤天不假年急着拥立太子,妄图从龙之功”
李承晏在上首掷地有声,“不必挑唆,皇后的倚仗从来不是太子,而是孤。对付皇后,不啻于谋朝篡位。”
是夜,冯楚微对抱以极大的热情,他虽不明所以,却本能的来者不拒。云歇雨收,她倚在他怀里,不睡,也扰得他不能入眠。
抓住她无意识作怪的手,调笑道,“怎么,还想”
冯楚微拿眼横他,腮边红晕未散,眼波流转间妩媚动人。眼见得他眸色转浓,她连忙岔开话题,“若是真的不能孕育子嗣怎么办”
“你质疑孤的能力”说着他便身体力行的欺身上来,让她感受一番。
冯楚微阻止不急,又被他折腾的气喘吁吁。箭在弦上,见她眉眼间已有了几分疲色,李承晏狠狠的搂了搂她,才把人安置在枕上。
她明明已经疲累至极,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去,固执的寻一个答案的。这样的她,他无法拒绝,亲了亲她的眉眼,道,“我不在乎子嗣,但我李氏一族,男子素来寿命不长,高祖到先帝俱是如此。我期待皇子,是不想我去了以后,你要看人脸色行事。这辈子你随心所欲惯了,连我都不能欺负你,更何况他人。
倘若我们命中无子,我也会提早安顿好一切。就算你做了太后,我也会让你永远高高在上。”
冯楚微投入他的怀里,半晌才闷闷的道,“你无需担忧,不论何样境地,我都能自保。”
“我知你的能耐。不过,我才是你的倚仗,楚氏、冯氏都不够格。”
李承晏这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此刻的他已经沉沉睡去,却是睡着了也不松搂着她的臂膀。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这怀抱炙热,只对她敞开。
建业四年冬,借着年终岁末的大庆,皇后冯氏后位稳固,简在帝心。李承晏追封已故国仗冯延武为勇国公;冯楚氏为一品国公夫人;楚清和隐隐有入阁拜相之姿态;曲江二十子俱得升迁。楚氏一族作为读书之首有楚半朝的声望。
中下层读书郎进入朝堂的趋势已经势不可挡。朝堂之上,读书人与世家泾渭分明,虽不至于争锋相对,却是虎视眈眈。
时已至腊月,冯楚微日渐忙碌起来,巡查后宫,盘存各处账簿,料理命妇节礼等等。饶是她再有能耐,一日里接见几十拨人,换衣服也足够繁琐人。眼看着,冯楚微清减了不少。
这日午间,膳食局的人依例来送午膳。其间打头的是一个小管事,人长得俊俏又嘴甜口乖,每日来送午膳之际都会额外的带些小玩意孝敬昭元殿的宫婢们,或是白露糕或是姜片糖。
“衡公公你今儿来得可早了些!”老远的,昭元殿粗使的小宫婢阿元就招呼人,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诚挚可爱。皇后娘娘从不会磋磨下人,昭元殿的宫人们各尽其责,还保留着本心的纯善。
衡郎温和一笑,道,“今日天色阴沉,眼见着要下雪了,我怕误了娘娘的午膳,便催促着人早早来了。不过阿元放心,所有食盒下都有炭火温着。”
阿元把人让进耳房,又斟了热茶,“衡公公你做事周全,大家都信得过的。”
衡郎自袖笼里摸出一包巴掌大的东西,道,“昨儿我听见你咳嗽,这梨膏糖最是润喉,日常含一颗可疏解不适。”
“多谢衡公公!”阿元笑眯眯的接了。衡公公长得好又温柔。她想起一事,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这几天娘娘事多,心情烦躁,你待会伺候的时候小心些。有那鱼虾之类的,便撤了,或是离远一些,娘娘近来不喜那些水产。”
“多谢提点!”衡公公心下一凛,面上不显。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耳房,立在廊下,遥望远处巍峨的大殿 。
皇后节俭,日常用度不许铺张,按例每顿进菜十八道、汤品五道、各色水果点心主食不限。那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不怎么挑剔,日常膳食局伺候菜品,按时节养生来预备即可,不拘食材。
日间鸡鸭鱼虾都有进献,怎么这会子厌弃水产了
莫非……,想起宫外人叮嘱的事,衡公公心下有了计较。
这日,刚巧轮到他进殿伺候。说是伺候不过是候在门口预备人问询,连贵人面都见不着。不过,从他站着的角度,菜肴进出,却可以清晰的看出某些事实。
譬如,皇后今日胃口不佳,鱼虾等肉类菜肴俱是原封不动,唯有金栗花酿粥并爽口的醋渍小菜多进了一些。而往常皇后是不怎么动的,更喜鲜蔬。
皇后胃口不佳,锦娘十分担忧,劝道,“不若把张医正招来看看”
“不必了,这两日见得人多了,身子有些疲累,等忙过了这几日就好了。过些时日不是有例行的请平安脉吗,等那个时候再看看。”
年终岁末,她和李承晏各自忙碌,若她今儿招了太医,立时他便知晓了,难免又要分神来照管她。况且年终岁末她也想讨个好彩头,现如今多少双眼睛紧盯着昭元殿呢。
用过了膳,冯楚微照例会出殿外走走。养尊处优的日子久了,饭后走一走,用以维持体态。
她走的是惯常路线,出昭元殿,穿永兴门,到玉液湖。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又有花木扶疏。因着她喜欢,宫人照管经心,虽是冬日,这一路行来花草树木却不见丝毫凋零之态。
缓步走来,看看景,洗洗眼,混沌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一路上又有侍墨等人凑趣,倒是热闹。
正说笑着,突然冯楚微觉着脚底踩着什么滑溜的东西,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往后仰。
幸好锦娘侍墨等人眼疾手快,扑了过来,以身子垫在地上,冯楚微跌到两人身上,吓了一跳,却无大碍。
宫婢侍女们乱作一团,纷纷上前,欲要搀扶起三人。
冯楚微面沉如水,呵斥道,“都站在一旁不准动!”
见众人被她的疾言厉色喝止住了,她指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宫婢,“过来。”
那宫婢上前,遵着指令小心翼翼的搀扶起皇后。
冯楚微一步步站稳脚跟以后,才回身,又指了两个沉稳的宫人扶起跌成一团的侍墨和锦娘。幸而两人看着都没什么大碍,能走能动。
四下里场景清空了,冯楚微这才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刚刚她踩过的地方。在路途的中央有一层薄薄的浮冰,与地面几乎一色,很难发觉。浮冰很薄,若是刚刚众人围了上来,一阵踩踏,此刻定然是寻不见异常了。
“把负责洒扫此处的宫人都传到昭元殿,还有巡查的守卫,我要亲自查问。”皇宫里没有意外,只有人为。
幸好,宫里各处事宜分配到人,是以冤有头债有主了。
很快,昭元殿里跪了数十人,都听说了刚刚皇后娘娘差点摔倒一事,此刻一个个抖如筛糠。
“把你们日常洒扫宫道的时刻报来。”
管事虽战战兢兢,但力持镇定,想要把事情讲清楚。皇后娘娘虽严厉,但却是赏罚分明的。
“那条宫道是娘娘日间常走的,奴婢们打扫得勤快。每时初刻便会有两人一组进行打扫。”
冯楚微略一计算,那便是午时后,未时前。
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却还未下雪,暗冰久了便会融化,一融化就显眼了,达不到暗算她的目的。这时间把控得真好,定然是熟知她日常习性之人。一想到自己日常出入都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默默盯着,冯楚微便后脊发凉。
她笃定今日之事是冲她来的。那浮冰出现在她日常行走的宫道上;时辰又恰好对上;浮冰位于路途正中,按照日常出行仪仗,她行最中间。
“请太医来给锦娘和侍墨看看诊;分头审问未时初刻负责洒扫的宫人有何异常;负责洒扫的宫人先看管起来;命守卫盘查从午时到未时出现在那里的所有人,有异常即刻来报。”冯楚微一一吩咐下去。
午后疲乏,又来了这么一出,冯楚微布置妥任务以后,迷迷瞪瞪的歇了午晌。
等她醒来,李承晏坐在一旁,到底还是惊动了他。冯楚微柔声安抚道,“我没事,摔到侍墨身上,不过是几个不尽心的宫人罢了,罚了便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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