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殿里主子们的动静连带着整个宫廷都活泛了起来。
殿外密密麻麻的候着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 并其他一些有头有脸的宫人们。这些女官们平日里闲适惯了。圣人不召见、后宫没有正经主子、大总管何庆轻易不掺和、最有脸面的林嬷嬷年老体弱也不耐烦管多的事。因此六局二十四司便各成体统,只大面上不错便是了。
帝后大婚, 皇后入主后宫第一日, 卯时初刻, 众女官便在林嬷嬷的带领下,整衣端肃的前来昭元殿外候着,等待召见。
帝王不入后宫, 整个永昌宫便如同冷宫一般的存在。若不是因皇后娘娘住在这昭元殿, 这些后宫女官们哪里能来这前朝所在的兴庆宫呢。此刻见着这帝王所在之地, 姿容不俗的女官们有那心思活泛的。
昭元殿里宫婢来往穿梭如织, 却安静的不发出一丝声响。底下久候的女官们悄然按了按站得酸痛的腿脚。
这些女官们平日里是被更下一级宫婢服侍惯了的,上面又没人管束, 很是身娇体贵。她们又不够林嬷嬷体面,可以在廊下有一个座儿,此刻免不了的有些抱怨。
尚仪局掌彤史女官便是其中那不忿的,挪了挪腿, 悄然对一旁的掌床帏铺席的女官嘀咕着,“咱们这位主子可不同寻常呢。论理昨夜你我二人该在殿内侍奉,怎的全然不让咱们六局二十四司的人沾手呢”
“谁说不是呢。”那司寝女官也来了兴致,略动了动身子。
帝后大婚这样的大事,六局二十四司前前后后操持了几年, 有皇上盯着,自然不敢有什么动作。甚至于为了讨好皇后,巴巴的各处都弄得妥帖。就等着皇后进宫之后, 能看到众人的费心费力。可盼到了邀功请赏的重要时刻,昨日大婚,何庆这阉货却拦着,不许永昌宫的女官们进兴庆宫了。
有人附和,彤史女官来了精神,更压低了嗓子,“听说昨儿昭元殿里直到寅时才叫了水,你说这得是多大的恩宠呀。”
“这才大婚,圣上贪鲜爱花。且等着吧,等着后宫的主子们都齐了,咱们就有事做了。”司寝女官眼底隐隐有了野心,后宫妃嫔归位,她们这些做女官的才好风生水起。现如今,这后宫如冷宫,寂寥的日子可太难捱了。
有人开了头,队伍便不那么平静,陆陆续续其他人也开始有人说着小话,一时之间这昭元殿前热闹了起来。
六局掌事之地位最高者为田尚宫,本就等得不耐烦了,又听得队伍里有窃窃私语,回头横了众人一眼,低声训斥道,“都活得不耐烦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放肆”
众人这才收敛了几分。
被锦娘强自招呼着坐在廊下的林嬷嬷把一切尽收眼底,也不多说什么。她一把老骨头了,自然看情势分明。皇后娘娘自来是主意正的,这不让六局的人近身服侍便可看出一二,不能服侍主子的奴才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偏这六局二十四司的人在后宫里作威作福惯了,竟都练出了主子款,蠢蠢欲动的不得消停。
且等着吧,那位主子娘娘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岂会让人辖制了。她老了,把手里的权交了便可退一旁颐养天年了。
内殿里,冯楚微沉浸在热汤里,好半晌才缓解了周身的疲乏。第一朝当皇后,她得费些心神,把各处调理顺当了才好安枕无忧,今天会是个有趣的挑战。
否了锦娘选的红色的衣袍,冯楚微指了那件明黄色的常服。她不打算满头珠翠,这代表皇权的颜色便是她最好的注解。
冯楚微坐在上首,六局二十四司的人依次进殿前来觐见。早在进宫前,她便把这后宫各处管事的摸了个大概。后宫之中设六局,分领二十四司。六局统领一人,官职分别是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赏寝、尚功。下辖二十四司又各自有上百名女官,乌泱泱的站满了整个昭元殿前殿。
这些人便是掌管着整个皇宫衣食住行的人物,俗称二主子,最是难缠。寻常后宫里不得宠的妃嫔都要看这些人脸色行事。更何况李氏皇族的后宫一直被先太后刘氏一族把持着。两位刘氏皇后只知道与宠妃较劲争宠,不通庶务。凭白失了身份格调,后宫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对此,冯楚微只有一个想法,删繁就简、杀鸡儆猴。
林嬷嬷打头,带着众女官行八拜大礼。待叩拜大礼完成之后,冯楚微才命锦娘上前扶起她,又赐座。
笑着道,“劳嬷嬷久厚了,你是圣人身边的老人,本不该劳动你。只今天我第一次召见后宫女官们,也是讨个好彩头。”
林嬷嬷规规矩矩的只挨着坐了个凳子边沿,连道不敢,“能在主子跟前磕头是奴婢们的福分。”
林嬷嬷是人老成精,知道顶上这位可不是端庄的菩萨,而是怒目金刚,眼力手腕都不缺的人物,又得圣上爱重。若她料得不差,指不定这会子,圣上正在后面坐着呢。
冯楚微又调转视线,目光清正,一一扫过众人,众女官规矩的眼观鼻鼻观心。她满意的笑了笑,又赐座六局掌事之人。道,“今日初次见面,我暂且还不了解宫里各局的情势,便不胡乱插手,你们也松快一些。各局下面的女官们但有不决、紧急之事可前来问询。”
这本是新官上任第一天安抚下属普遍之言。又今日是大婚头一日,都知道昨日皇后操劳,正该一团和睦无事,皇后赐下赏赐,众女官受赏告退的流程。
偏有那不开眼的人一板一眼的上前回禀着些宫人饩食、各殿薪炭等繁琐小事。众人站了一早上了,听得这些不算紧急之事都有些不忿,不由得面上带了些,大殿里一时有些浮躁。
听了一耳朵的杂事,冯楚微也不恼,坐姿端庄,连脸上和煦笑容也不变,一一问明了旧例,暂不更改,依例准了。
又有女官回禀了一件小事,前日司珍司一小女史在记录文书的时候,打瞌睡不小心烧着了几卷书册。帝后大婚在即,不便见血腥便看押了起来,现如今就提了起来等着皇后发落。
这升堂入座第一日便处置人不是什么好兆头,可若宽纵便坏了规矩,开了口子以后便容易被人说嘴。冯楚微摩挲着手腕子上颗颗圆润的十八子珊瑚珠串,思索着。
尚宫局掌事田尚宫看出皇后的踌躇,笑着回禀道,“依例这女史当处笞刑五十下,但适逢娘娘大喜,奴婢代这女史求娘娘恩典,刑罚减半可好”
冯楚微打量这田尚宫,三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绿色品级服饰,面相周正,只眉间几点模糊竖纹破坏了她面相上的温婉。
“田尚宫求情,本宫理应给你这个脸面,”冯楚微笑着道。
里间,何庆服侍在李承晏身边,听得了这几句,下意识觉得不对,那田尚宫可不是菩萨心肠的人。看了眼一脸安然翻着书本的圣人,何庆咬了咬牙,悄声道,“圣人,这事有蹊跷……”
李承晏抬了抬手,阻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主子娘娘不是好相与的,且等着吧。”
果然就听得了,冯楚微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可本宫第一天理事,糊里糊涂的处置人未免不妥。不若把人带上来,细细查问了方是正经。”
李承晏一笑,吩咐道,“去给你主子娘娘端一碗参汤,她今儿要发作人,耗废心力。”
田尚宫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就这么被驳回了,脸色有些难看。其他人悄悄拉了她衣衫,她才回过神来,勉力道,“那女史犯了错,又受了惊吓,人昏迷不醒,不便前来。”
“也就是说,这女史还没醒来认罪,田尚宫便要本宫下令责罚怕是有些独断专行吧。”
田尚宫嘴唇翕张,强自道,“事发时只有她一人在书房里,众人都看见了。人证物证俱在……”
“田尚宫好生奇怪,巴巴的拿一堆小事来回禀,中间夹杂着这一件不起眼的,是想要混过去吗”冯楚微三言两语点出其中古怪。
“涉及到责罚宫人,本宫欲要认真查访,你却又推三阻四。莫非是想让本宫做没有耳朵、眼睛的傀儡不成!”冯楚微的语气渐趋于严厉。
等到“傀儡”二字一出,众人都骇然,连忙跪下请罪。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毕竟身份是天差地别。
冯楚微命人扶起林嬷嬷,笑对众人,“我本想着刚进宫,给你们几分脸面。谁成想偏有不识抬举的,要强到主子面前了。既如此,都跪着吧!今天把事都料理清楚了,你们也痛快,我也省心。”
“之前后宫没有主子,奴婢胡乱绝断。现如今有了主子,奴婢不敢自专,才把事回到主子面前。奴婢笨嘴拙舌惹主子动了怒,请主子责罚。”田尚宫以退为进,试图把这事推到冯楚微喜怒不定上来。
她面上恭敬,说的话却是刁钻。皇后升座第一天便揪着各处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传出去了,倒显得小家子气。
冯楚微轻笑一声,多少年没人敢在她面前叫板了。难得她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若被些小小宫人辖制了,传出去可惹人笑话,也毁了她半辈子经营起来的威名。
她直接升级打击力度,“我本不欲在年前清理各局乱事。今见尚宫局掌事连些小事都不敢决断,可见得是能力不足,德不配位。不知道这积年下来,胡乱断了多少冤家错案。罢了,既然田尚宫如此谦虚。
锦娘,你便接了手来,由这件小案开始,给本宫细细查查尚宫局。查出一处,处置一处,都处置干净了,咱们才好过年!”
锦娘领命,带着一干人手直扑尚宫局去了。
余下众人听得皇后这话一出,又见形势这样的严峻,有些慌了手脚。各局掌事几十年来少有管束,在后宫中各自如主子一般的存在,这期间多少混乱事,谁都干净不了。
欲要分辨几句,正在这时,何庆进殿来,巴巴的呈上一碗参汤。冯楚微没说什么,接过来慢慢的饮,也给下面跪着的人理清思路的时机。她今儿体力不济,正差这一口。
众人眼见得大总管何庆这般殷勤恭敬的样儿,刚刚的欲言又止被打断,卸了心力。心里有了成算,各自跪的姿态更端正了些。
冯楚微喝完了汤,把汤碗丢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把堂下跪的众人吓出一身汗,以为她又要发作。正惴惴不安之际,皇后娘娘发话了。
“日头不早了,六局掌事留下,其余各司的人回去按例上差,阖宫上下今儿总得吃饭运转吧。”
众人听得简直不敢置信,皇后娘娘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她最后一句话又是在暗示不会追究众人
不管怎的,先下去商量退路,也比在眼前煎熬着好。众女官恭敬行礼,又齐齐退下。这齐整的样儿比刚才进殿的时候可是有规矩多了。
人走了大半,殿里看着宽松了许多。定了基调,刺头也不敢再挑事,冯楚微没了之前端庄的样儿。她靠在引枕上,揉了揉僵硬的脖子。侍墨见着了,左右只有自己在跟前,忙上前替主子按压着肩颈。
刚按了几下,冯楚微便哀哀出声,“侍墨,你可退下吧。就你那手劲,按得我生疼。这专门的事还得由专门的人来做。”
侍墨讪讪的笑着,她习武,等闲也不会做这贴身侍奉的活,手上便没了轻重。
上首皇后娘娘这般轻松随意的姿态,叫下面跪着的六人心里打鼓,只觉得心意难测。
其中一人细细品着皇后娘娘刚刚那几句话,福至心灵似的,抬起头来,一脸希冀的道,“禀皇后娘娘,奴婢自小学得这按压手法,愿意为娘娘效劳。”
冯楚微看了人一眼,不出所料,这六个掌事之中,最会察言观色的是尚食局的。她低垂着眼眸,清清凉凉一句,“尚食做这些粗鄙的活计怕是委屈了。”
尚食局的掌事,左右称呼为王尚食,此刻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哪里肯放开,殷勤的道,“奴婢本是尚药司女史出生,习的便是这导引按跷的手法。能服侍娘娘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冯楚微没说可,也没说不可。王尚食哪里还不解上意,麻着胆子上前,见皇后面上没有郁色才放下心来,使出看家本领来。
行家一出手,便见真章。冯楚微像是被这王尚食的按压手法泄了火似的,整个人和颜悦色了不少。
见下面的跪着的人一个个脸色青白,娇小姐似的摇摇欲坠,松了口,道,“都起来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冯楚微又吩咐左右上了热茶。大冷的天,把人都弄傻了,谁来给她干活呀。她也没打算一次就把整个后宫端了,不过挑其中跳得最高的一个收拾了,给底下人紧紧皮。
一口热茶下肚,众掌事们脸色好了几分。只这一早上又是吓又是疲的,怕是身子骨不顶事的回去便得躺下几个。现下没人考虑以后,今日这关卡还没度过呢。
说起今日这难关,众人不禁看向田尚宫,今日之事都是她挑唆的,是她一开始挑唆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试探皇后。田尚宫倒是不怕,她是礼部田侍郎家的,自有靠山,历来在宫里掐尖要强。明明都是同样的官职,偏偏要高大家伙一头。
现下可好,惹恼了皇后娘娘,田尚宫有靠山可以求情,可怜自己这等人不知被怎么厌弃呢!丢了官职是小,说不得还得丢了性命,个人做的那些事,个人知晓。</p>
<strong></strong> 说不得这便是田尚宫的险恶用心众人看向田尚宫的神色不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