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后, 原本闭紧双眼的老人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面容竟恢复了些许生气。他双手紧紧地攒着锦被,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楚尧,轻声道:“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楚尧低垂着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听了这话,只觉得双腿沉重如灌了铅水一般, 让他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阿尧……我说的话是为了你,自古王位相争都是两败俱伤的, 当年的荣亲王和王上便是最好的例子。”
一个死在乱箭之下, 一个扶起处于风雨飘摇下楚国而失去了此生挚爱, 他们二人真的分出了胜负吗
那流过下颌的血迹早已干涸,留芳侯微微偏过头对守在他身旁止不住掩袖痛哭的阿渚道:“阿渚……将那副画拿过来。”那浑浊无光的双目在瞥向地上的画时, 却罕见地露出了些许微光,整个人看上去都鲜活了不少。
阿渚抹了把脸上的泪, 忙起身拾起地上的画, 递与留芳侯。
留芳侯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副画, 像是对待一件极其珍重的珍宝一般。那画卷在他的手上慢慢展开, 女子秀美娇柔的面庞上勾着一抹淡淡的笑, 黑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际,一身淡荷色绣花长裙,手中执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牡丹,身姿窈窕纤细,身后是一丛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丛。
他抬起手, 轻轻地抚摸着画上女子的脸庞,双眼已渐渐迷离,嘴角却微微弯起,笑得连脸上的褶子都皱在了一起,整个人看上去似是走火入魔了般痴迷。
“素筠……素筠,你且等等我,我来陪你了。”
人在濒死前,总会有些许早已消失的记忆再次涌入脑中。他看着这幅画,如今竟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他许久不曾记起过的一件往事。
秦元三十九年,那年父亲去世他蒙袭爵位,从侯府世子成为了新一任的留芳侯。那年他十七岁,少年老成,身负家族重责。
沈素筠是元光侯家嫡出的三小姐,亦是他姨母的继女,按着辈分说她该称呼他一句表哥。那年沈素筠年芳十五,是丹垣城有名的贵女,出身娇贵却最是混账,每日不是捉弄士族王孙便是偷溜出府去街市寻乐子。
旁人提起元光侯家的三小姐,说的最多的便是:“三小姐模样生得好,可惜脑子缺根经,未免也太不识礼数了。”而提起新上任的留芳侯则是:“哎,老侯爷英年早逝,若非小侯爷从书院赶回来,恐怕整个侯府便要就此没落了呢。”
他们俩似乎除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亲戚关系,似乎就是处于不同世界的人。一个像只在山林间自由自在的小鹿儿,而另一个就如戏班子里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只能按部就班地表演着,供给世人一场精彩的演出。
他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妹压根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见也未见过,直到一个秋日的午后。
深秋的气息弥漫着整个丹垣城,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既不过分耀眼,也不热烈灼烧,而是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轻轻地洒在地面上。他的寝院位于侯府的西侧,院子虽大,可地方却偏僻了些,就连新入府的家仆都不一定寻得着。
院内的枫叶红艳似火,树下摆着一方小茶几,茶壶滚烫,正是院内仆从沏好了一壶新茶。他这些年来一直有个习惯,每次用过午膳后总会坐在茶几旁看一会儿书,偶尔困意来袭,许还会靠着枫树的粗大树干小憩一会儿。
这日自然也不例外,许是秋风太过爽朗,他才翻了几页手中的《丹青卷》便困倦不已,索性靠着树干闭眼睡起觉来。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父母相继离世,府中一大堆事务要处理,每日都有批不完的公文和信件,府中也总会来许多宾客,那些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有的是前来安慰他,有的则是来看看侯府如今的惨淡现状。他将那些人的举动一一看在眼里,起初只觉得世态炎凉,后来便早已麻木不仁,懒得再看他们的脸色。
他在回侯府前一直在云麓书院求学,师从丹青大师蒙未,此生惟愿游历三国,看尽天下美景,绘尽水墨丹青色。这其实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曾经身为留芳侯世子时,他便知晓自己将来会袭承父亲的爵位,哪里能看尽山川大海,遨游人世逍遥自在,如今袭承了爵位,这便是更不可能做到的事了。
师父曾说,身为一名画师,心境应是淡泊的,可他却注定沾染尘世纷扰,如何能做到心中平静如初。
睡得朦胧之际,他却总觉得脸上时不时地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自己的脸。他下意识地掏出袖中短剑往前一横,随即猛得睁开眼,却见眼前蹲着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长得矮矮瘦瘦的,微微发黄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髻,头上插着一根银白色珠花,脸上还带着稚气,皮肤嫩得如春雨之后冒出的竹笋一般,面容清秀娇俏,淡粉色的嘴唇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清透光泽,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瞪大,像是蕴含着远山清雾一般朦胧迷人。
唔,看上去年纪也太小了些。
小姑娘缓缓偏过头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短剑,伸出葱白的右手将那泛着冷光的短剑往旁边推了推,脸上倒是未显露半分惧色,只是看上去倒还是有些惊讶。</p>
“你就是留芳侯”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像极了山林间的百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