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知县府。
经纬书院的堂课只上上午,张休复下了堂课备好第二天的讲义就来了知县府。
县里灾民愈来愈多,他实在做不到熟视无睹。
护院把人迎进去,张休复在侧堂侯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江知县。
原本两人还客客气气的说着话,可听到张休复提起安置灾民这一岔,于鸿德当即沉下脸来。
他长了双三角眼,吊起眼角显得更加刻薄,意味不明的睨着张休复,上任短短一年就迅速发福的身躯,懒散的靠在黄梨雕花靠背圈椅上,语气里是藏不住的不耐烦。
“张先生,平阳不过是个县,我也不过就是个丁点儿大的芝麻小官,这才上任一年多,哪来那么多的钱粮安置灾民”
悠悠长长的语调,带着几分讽刺。
这话说的假透了。
且不说这知县府奢靡的装饰,就事论事来讲。
大乾的中央赋税不算低,商户营收缴四利,农户收成缴三利。这赋税,五成是上贡的,剩下的一半算是州县自理。
平阳县衙有多少余钱,张休复没有数,但安置这百十灾民,绰绰有余。
不过江鸿德说这话,本也不是图他相信,就是打算把态度摆明了。说点儿别的行,要说让县衙出钱安置灾民,那想都别想。
话说到这儿,双方的意思基本就明了了。
张休复微蹙着眉,不想再同他转弯抹角的打太极。
江鸿德上任的时候他不在平阳,对这人不甚了解,只听顾钧说是个不管事儿的,为人也跋扈。
他来之前同顾钧说过,顾钧面带嘲讽的说:“我们这个江知县,就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你想要县衙出钱,简直是要他命。”
张休复皱着眉:“县衙的银钱是公家的……”
“也就你,想事情这么死脑筋,银子和税簿都攥在他手里,他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最后三年任期一满,大半都得进他腰包。”
说是这么说,张休复不死心,还是想来试试。
但安置灾民这事儿,要么得有钱要么得有权,除了知县他想不到别人,况且,这合该是地方官担起来的责任。
他是来求人的,平素性子也温和,说不出什么重话,开口还是和和气气的:“可灾民既然到了平阳,总得想个安置的法子,您是知县…”
“知县怎得了知县也不是活菩萨,我总不能拿自个儿的银子去贴补那些灾民吧。等哪日上头下来文书,我一定照规矩办。可现在……”江鸿德顿一顿,又道:“张先生,这事儿不是你应该管的。”
一个被朝廷罢了官赶回家的状元,哪来那么多滥好心,充着副良善的样子,内里是黑是白谁又摸得清。
谁知道是不是借着县衙的银钱来充他张休复的好人,他才不上赶着当这个冤大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休复没这个念头,是诚心实意想帮那群灾民,他也不会出这份子钱。他辛辛苦苦攒了十来年的银两,好不容易捐这个官儿,可不是为了做善事来的。
张休复几番请求无果,最后,直接被江鸿德借着公务在身的由头,遣人把他送走了。
说是送,实则是撵。
张休复只身走在街上。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儿打在他身上,一下下的钝痛,虽不明显,却没有尽头似的,直击得人卸了浑身的力气。
张休复本就生的白,这下脸色苍白的简直可怕。
从被罢官到现在,他这才生出真切的无力感。他不忍生生看着灾民饿死街头,可自己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微不足道。
宽阔的街道上,店铺大多关门了,余下的也在收拾门户预备回家,行人撑着油纸伞来来往往,间有“嗒嗒”的马蹄声,是过路走车的商户。
张休复路经洒金街,看见那十来个畏缩在巷角的灾民,他们脸上表情几近麻木,只靠点儿畏死的念想强撑着,一个个活得恍如行尸。
张休复垂着一双手,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
他缓步走过去,蹲下身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身上的鞭伤未好,雨水浸透内衫,布料层层的贴在身上,伤口被雨水滋得生疼。
蹲下身的时候,背上一道泡发的伤口大约是裂开了。疼得他下颚收紧,咬紧了牙关,抬手的从怀里掏出荷包递到外面那人手上。
那人头发早已打了结,被雨水冲刷着紧贴在脸上,微微挡住了眼,叫人看不太分明眼里的情绪,正仰头大张着嘴,急切的吞咽着雨水,嘴唇干裂的老皮被雨水冲的服帖下来。
他看见眼前的男子蹲下身递过来个水青色荷包,上面绣着竹叶纹,那男子递过来之后,也没多说话,撑着膝盖站起来便离开了。
他抖着一双手拉开荷包的带子,身后几个还走得动的人也颤颤巍巍的围过来,荷包里面是三锭银子,约摸三十多两,够他们一伙人半月的吃食。
他们是今日刚到的平阳县,饿了好几天,又赶上这场大雨,实在是没力气,便畏在这儿巷角躲雨,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好心人。
这几个人费力的跪下,身上没有几两肉,膝盖骨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听着就疼。
几个过路的人好奇的停下,看着这一幕。
雨点击打在地上,溅起层层水雾,那男子走得快,身影在骤雨中逐渐看不分明。</p>
张休复走在前面,听见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声音有高有低,一样的是,都嘶哑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