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澜回到新希望学院已是早晨五点, 刑侦科派了个人开车送他回来取书。
车子直接开到了男生宿舍4栋楼下。317的灯还亮着, 是周是非给沈春澜开的门。
阳得意趴在屈舞的桌上睡觉,林麝听到有人进门便站起来,脑袋上蹲着一只青蛙。
“……屈舞呢”沈春澜很吃惊, “他也没回宿舍”
“不仅屈舞,宫商和龙游也没回来。”周是非很急切, “沈老师,到底出了什么事”
阳得意揉揉眼睛坐起来。因为饶星海直接从赛场被危机办的人带走,他俩担心得觉都睡不了。“屈舞跟狼人老板去王都区玩儿了。”阳得意说, “他刚刚给我发语音,说狼人老板受了伤, 他现在陪着去医院打针。”
“屈舞没事吧”
“他没事。他还说在王都区里看到了宫商。”阳得意回忆,“语气挺古怪的。”
沈春澜告诉他们,宫商和龙游都没事, 只是暂时留在危机办休息而已。这漫长且满是惊涛骇浪的一天,沈春澜认为现在还不适合告诉其余的人。
饶星海的书桌上堆放着两堆书, 左侧教科书, 右侧一摞都贴着图书馆的标签。一本崭新的《英语四级必背单词》摊开了朝下放在桌上,沈春澜打开一瞧, a字开头。
小书架上贴着几张照片, 有的是宿舍里拍的, 有的是出门玩儿的留影。照片里全都是317宿舍的人,偶尔会有楼上405的龙游王文思等人乱入。所有照片上都有花里胡哨的贴纸,显然不是饶星海的风格。
“呃, 照片都我给他贴的。”阳得意在沈春澜身后挠头。
里面还有一联二寸照,剪掉了两张,还剩六张。照片里的饶星海留着入学时候的发型,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镜头。
“这我们去年秋天跑雍和宫,这天坛,这大悦城吃日料,万里请的……这张是前几天海棠花刚开的时候在海棠池那儿拍的。”阳得意给沈春澜介绍。
这些照片上的饶星海带着装酷但又憋笑的矛盾表情,别别扭扭。四月这张他还揽着阳得意肩膀,被阳光照亮的年轻脸庞上有禁不住照射而畏光的皱眉神态,但嘴角是抿起的,翘了点儿不明显的弧度。
“都是班长拍的。”阳得意用请功的语气说。
沈春澜仿佛系主任附体:“太好了,太好了。”
饶星海的床铺则简单得多。他的所有床上用品都是入学时在学校里统一购买的款式,浅绿和白色相间的大格子。床头放着几本武侠小说和军事史,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用透明的密封袋装了起来,和书籍单独分开放。
沈春澜在围巾下面找到了饶星海藏着的《齿轮鱼》。
一本非常薄的小册子,封面下方赫然印着“远星社聂采”五个字。
沈春澜心中不免窜过一阵恶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饶星海居然接触了聂采写的东西,饶星海甚至从来没跟自己讲过这件事。
离开宿舍时,阳得意和周是非都满脸忧虑,一直把他送到楼梯口。他们从沈春澜的行动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饶星海没事,放心,今儿白天他应该就能回来了。”沈春澜叮嘱周是非,“接下来还有唐楹和万里的比赛,你也记得让大家去给他俩鼓劲儿加油。别怕,比赛赛场上不会出事的,危机办全都看着。还有,我今晚来你们宿舍的事情谁都别说。”
两个学生目送他上车离开。
返回危机办的路上,开车的司机提醒他可以睡一会儿。沈春澜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晚上都没有休息过。但他毫无睡意,聂采这本书就在手中,他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车内开着灯,沈春澜匆匆翻阅了一遍。
如果说在小册子的前半部分,聂采还在阐述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哨兵向导和别的特殊人类之间存在怎样不平衡的发展,在最后一章,他的用心已经很明显。
【进化是自然的选择:或许在过去的岁月里,这是事实。但人类的生存活动已经极大地改变了自然规律,同样,这些生存活动也指向更确切的进化结果——更优秀、更强大、更适合生存的哨兵向导,是人类前进的必然。
在智人的历史上,曾经存在着尼安德特人、梭罗人、丹尼索瓦人、鲁道夫人等等不同人种。而最终只有智人,这种长期处于食物链中端的人种,得到了跃进式发展的机会。在现存的社会规范里,“哨兵”和“向导”正是处于中位链条的人类。
同时,人类史上曾有过三次值得铭记的革命件: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认知革命开启了人类认识自身、社会与自然的能力,是人类史的启动阶段;农业革命加速了历史发展,让人类的力量得以急速壮大,成为地球真正的统治者;而500年前的科学革命让人类第一次拥有了改变历史和生物进化的能力。
下一次革命,或许就是齿轮鱼引发的。哨兵向导不可能湮没于人类史的河流中,混种繁衍理论证实了特殊人类——尤其是哨兵向导存在的合理性。我们不可能就这样在历史这个巨大的舞台上简单过场,我们的能力如此惊人,我们能做的、能改变的事情,如此多。
也许掀动风暴的人,是你。】
无比明显,这就是聂采的风格。他博学多闻,口才惊人,“说服”这个行为在他这儿,不是简单的讲述和倾听。他会用真实的数据和事件吸引听者注意力,而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则微妙地潜藏在这些语句里。
结论是一步步被引出来的。而每一个小的结论都会与真正的事实有微小的偏差:特殊人类似乎受到重视,哨兵向导被称作“齿轮”,齿轮的真正意义其实是工具化的标签,哨兵向导不应该被标签,哨兵向导可以摆脱标签,最后反过来——让哨兵向导成为最终给别人贴标签的统治者。
这本《齿轮鱼》或许已经在图书馆里存放了很多年。饶星海是在少人造访的密集书架中找到他的,是谁放的已经不可考,但沈春澜几乎可以确信,这正是聂采尚在新希望工作的那段时间留下的东西。
他非常高明,虽然他认为哨兵能力优于向导,但新希望里哨兵和向导的数量一直都是一半一半,所以在这本志在宣传的小册里头,他没有暴露自己真正的观点。
这就保证了,即便是一个向导无意拿到这种宣传册,也一样可以顺利阅读而不至于反感。
饶星海真的没有受到影响么沈春澜想起自己带着饶星海去二六七医院寻找宋祁时,他给自己的温柔安慰。他相信饶星海是不会相信这一切的——如果他信了,那就说明,是学校没有把真正需要告诉学生的东西,恰如其分地告诉他们。
沈春澜合上册子,揉了揉眼睛。他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儿累了。夜间出动在路边摆小摊子的人们赶在城管上班之前纷纷撤离,路面上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每一辆板车上都写着“外卖”“零售”和联系电话,摊主的经营心思细致周到。
沈春澜心中一动,再次打开了宣传册。
他这回没有看内容,而是认真看了一遍册内排版。
很奇怪,这本以宣传为主的册子,居然没有留下“远星社”或者“聂采”的任何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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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星海头一回在危机办里吃食堂早餐,小刘买给他的是食堂的招牌肉包子和招牌黑豆浆。饶星海不客气地吃完了,点评道:“新希望的比较好吃。”
小刘:“你情商很低啊小同学。”
饶星海不客气地瞪着他:“我什么时候可以见adam”
小刘:“现在不行。”
黄金蟒在饶星海身旁睡觉,身体盘成一个圆。黑曼巴蛇则在房间里焦急徘徊,不时撞一下那扇门。
它感觉到了,和自己同源的精神体就在附近。
小刘看着小蛇:“巧了,那边的黑蛇也在撞门。”
adam是半小时之前抵达危机办的,不作任何停留,他直接被推进了审讯室。要询问他的事情实在太多,高天月对“绿洲”的报告不能完全信任,adam是了解远星社内部讯息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至少他们可以从adam口中,得知远星社基地的确切位置。这是“绿洲”没有提及的。
自从进了审讯室,adam的黑曼巴蛇就自行窜出来,并且不停撞门。审讯室的门很结实,但它撞得频密,高天月和雷迟都很烦。
雷迟提议干脆让兄弟俩见个面算了。
高天月不肯:“至少先让秦戈给adam的海域做一趟巡弋,否则我不放心。万一俩人见面后,adam做了什么我们想不到的事情,这责任我们担不起。”
雷迟不解:“会有什么想不到的事情大爆炸吗”
在两条小蛇有规律的撞门声中,高天月把自己的地中海发型理了又理。“吵死了。”他一挥手,“见吧!”
饶星海被小刘带到审讯室的时候,察觉到室内充满了陌生且强大的精神体气息。他走入门内,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墙角的雷迟,随后才见到在审讯室天花板上打转的一只巨乌贼。
这只巨乌贼和张晓媛的桃花水母一样没有水性保护罩,它仿佛在水中游动一般摆动触腕,绕着那盏灯一直转圈圈。长短不一的触腕在空气和灯光里缓慢游移,投下晃动不停的影子。
高天月把门关上,示意饶星海坐下。饶星海这才明白,巨乌贼是这位地中海中年人的精神体。
他在桌前坐下,面前的青年一直紧盯着他,两人目光撞上,adam有些害羞,紧张地笑了笑。
笑容局促尴尬,他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弯腰把黑曼巴蛇从地上抓到桌上。
饶星海愣了一会儿,释放自己的黑曼巴蛇。他情绪有些激动,两条蛇都跑了出来,黄金蟒吓得高天月和雷迟都是一惊。
两条黑曼巴蛇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灰褐色的蛇鳞,游动的姿态,张口打招呼时口腔中墨色的部分,还有小脑袋左右晃动的频率。它俩仿佛在照镜子。
“……我们见过的。”adam首先开口。
饶星海勾了一下自己的那条黑曼巴蛇提醒它消停一点儿。光看外表他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条是谁的,但明显更皮更耍赖的那条属于自己:它高兴到甩动蛇尾啪啪在自己兄弟脑袋上打拍子,这是黄金蟒平时对它或者它对天竺鼠做的事情。
“你第一次见我就认出来了是吗”饶星海指了指自己,“咖啡馆里的时候。”
adam点头。
饶星海看着面前与自己长相极其相似的年轻人,心里有许多没法瞬间理清的想法。adam那时候在想什么他想起adam当时请自己喝咖啡,还问了一些饶星海的事情。没能在当时明白adam的狂喜,饶星海有些难过。
青年如此小心翼翼,又带着激动,压抑着向他坦白的念头,装作新结识的朋友和他攀谈。
如果知道他是自己的亲人,饶星海一定会在他出现在新希望学院的时候,带他去看更多的地方,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他。
adam没有被社会认可的身份,也从来没有上过学。他没有名字,只被称作“adam”。“adam”不是名字而是代号,是远星社和聂采制造出来的希望,他被赐予这个代号,从此便成了代号本身。
“你的过敏好些了吗”饶星海问。
adam脸上发红的部分仍然没有消退,他不能再戴口罩,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他们说会帮我找医生。”adam扭头看雷迟,“这个可能是因为不适应干燥气候和灰尘。”
“那你在这边吃喝习惯吗”饶星海又问。</p>
“还行。”adam说,“我适应能力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