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天, 也渐渐热起来了。
薛靖才找的新房子位置很不错, 小两层,离学校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窗外就是条蜿蜒曲折的河流, 视野十分开阔。
陆旭华的相关案件还在审理当中, 薛靖才慢慢忙碌起来, 国内国外跑来跑去,陆子宸没有人缠着玩, 又屁颠屁颠回来蹭薛易和舅舅。
六月初的一天,阳光正好, 陆皓亭去见了自己的父亲。
他们把陆子宸交给了薛靖才, 订了夜晚的航班。
飞机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来, 薛易将失神的陆皓亭抱了抱, 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轻声询问了几句。
“准备好怎么说了吗”
“嗯。”陆皓亭点点头。
他的样子魂不守舍,一个很细小的动作都能看出来他的焦虑,薛易替他要了杯牛奶,看着他喝了, 又废了很大的力气, 才哄他靠着自己勉强睡了一会儿。
下了飞机,薛易几次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都被陆皓亭拒绝了,只好自己待在酒店里等他回来。
陆冲很少正式和儿子出来,两个人约在了波士顿一家冷清且安静的咖啡厅, 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安静地喝了杯咖啡。
“爸。”陆皓亭叫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陆冲的眼睛就已经开始有些湿润了,他抬手搓了搓脸,答应了一声。
大概是年纪大了,对于子女的某种预感会异常强烈,一些不好的猜测早就浮出过水面,如一支支细小的芦苇叶,牵着他去探寻事情的真相,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又不敢往下去想,只好盯紧了对面的陆皓亭。
陆皓亭:“妈、妈恢复的怎么样。”
陆冲尽量让自己平静:“挺好的,就是最近鼻炎犯了,总得用盐水冲鼻子,说吃饭都是一股盐巴味儿,嗨,她就是喜欢抱怨。皓亭你呢”
“我也很好。”
“小华他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见他了,又有演出了吗”
“……嗯。”陆皓亭点了点头。
他这个动作十分僵硬,活像个提线木偶,神情冰冷且厌恶,还好陆冲这会儿是低着头的,不然一定能看出端倪来。
“他忙就忙吧,你们之间多帮衬着点。”
“爸。”
“嗯。”陆冲抬起头。
不知为什么,自从儿子过来之后,一共就喊了两声‘爸’,可每喊一次,就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整个人像是被不知名的阴云笼罩了。
陆皓亭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双在桌子底下交握的手使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能正常地叫出这一声‘爸’。
只听陆冲微微颤抖地问陆皓亭道:“皓亭,是不是、婷婷出什么事了。”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陆皓亭咬破了舌尖,嘴巴里有股难闻的血腥味,沙哑道:“她很久以前就病了。”
“你姐病了”
“嗯。”
陆皓亭指甲嵌进了肉里,仿佛只能借着这样的疼痛才能将将稳住声线。
“什么病”
“抑郁症。”
长时间陪护病人,陆冲的鬓角已然花白,一双眸子因为心理上的疲惫而日益浑浊。
天气明明不冷,陆冲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头皮发麻,整个人生了锈,盯住陆皓亭,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还来得及看看她吗”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陆皓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四个字的,他从没有如此僵硬过,双手手背已经掐出血痕,灵魂仿佛被十万伏特的高压电反复锤击,高高拉起,又狠狠抛下。
眼前也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虚无。
等他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陆冲粗糙的大掌正搀扶着他,焦急地询问他有没有事。
“爸,对不起。”
陆皓亭坐在椅子上伸出手,环住了陆冲的腰,头埋进了父亲的胸膛——那动作像极了幼小的陆子宸,将无助和脆弱全部暴露,低沉地呜咽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爸,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皓亭哭到最后已然毫无逻辑,只能遵从着本能一声一声地叫着爸,声音从喉咙里出来的时候破碎不堪,仿佛早就把心撕成了好多块,一点一点地吐出血沫来。
陆冲抱住儿子,手上青筋暴起,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其实那一瞬间,他是想朝他掀桌子的。
这都是些什么什么叫来不及了!凭什么不告诉他,作为一个父亲,难道连知道女儿出事的权利都没有吗。
可就在他肌肉绷紧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还躺在病床上的徐晴文。
她能经得住这个消息吗
这想法一出,陆冲突然失去了力气,手脚都软了,陆皓亭当时是什么心境,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皓亭。”
陆冲低头看人的时候,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浑浊的眸子流出同样浑浊的泪来。
“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
陆冲沉默了好一会儿,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叹道:“千万别告诉你妈。”
“我知道。”
陆冲:“你先走吧,我自己坐会儿。”
“爸,你自己不……”
“走啊!”
陆皓亭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
无论多么苍老,父亲的威严总还是在的,他瞪圆了眼睛,把陆皓亭往后推了一把。陆皓亭被推的踉跄几步才将将站稳身子。
他没再过来,绕到他身后,安静地站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父子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彼此知根知底,那种默契早就融进了血肉里。陆冲知道他不会走,也没有再赶他,就由着他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一前一后,共同沉默着。
陆皓亭在里面守着陆冲,薛易就在外面守着陆皓亭,他站在咖啡厅的玻璃前,死死盯住了那道单薄的背影。
夏日的阳光慢慢毒辣起来。
他还要站多久薛易额头沁出汗珠,心里焦躁难耐,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抱他走。
再这么看下去,没准真的要疯了。</p>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陆皓亭原本还站的笔直,可渐渐的,身体开始吃不消,衣服偶尔会随着空气轻轻飘动几下。薛易知道,里面没风,衣摆会动,只有可能是他已经开始不自觉地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