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晚,环城高架上依旧有无数车流闪烁着如流星一般的光从此处经过。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从机场里开出,隐入匆忙的归途之中。车后方一个年轻男人瞪着疲惫的双眼,不肯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
“好了,别看了,”卢芳从景舒手里把手机抽出来,“几篇酸葡萄的营销文章,值得你看这么久”
景舒靠在后座椅子上,视线还粘在屏幕上,随着轨迹移动。被卢芳敲了一下手臂,他笑呵呵道:“我心里高兴嘛。奋斗这么多年,总算是有阶段性的胜利了。”
睁着眼望着车顶,还是觉得这个消息有些不可思议,他问道:“你说,会不会还是和上次一样,只是陪跑啊”
卢芳翻了一个白眼,“刚才不还嘚瑟吗现在怎么又患得患失”
“去年的确是不甘心,”景舒摸了摸鼻子,“但……之前也的确是技不如人。”
景舒因为在电影《侠之恶》里的完美表现,入选奖项,角逐金凤奖的最佳男主角。他的表现太好,所有人都觉得最佳男主角非景舒莫属,线上线下一片赞美之声。而就在一年前,他刚和影帝的称号失之交臂。
更因为恋情的曝光,好事者猜测他这些年的资源甚至奖项提名都是靠关系靠钱买来的。他最终没有得到最佳男主的奖杯,是因为奖项评委高风亮节,鄙视景舒的作弊行为,把奖项颁给了真正的演员。很多人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对景舒多有嘲讽。
面对这样的谣言,景舒无从辩解,只好低调了好一段时日。直到一年之后,他再次用实力证明自己配得上金凤奖的奖杯。至于身后种种酸话依旧不停歇,此时并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卢芳把手机还给景舒,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冯其凯那儿”
“哦,去其凯那儿吧,”景舒没犹豫就回答了,继而感慨,“三个月没见了啊……”
把所有精力都献给工作的女强人卢芳看不上这种儿女情长的作态,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冯其凯是景舒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已经快四年了,感情还不错。当初的曝光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恋情,反而叫二人愈发坚定携手。景舒也很庆幸自己转行做了演员。如果还是做偶像,恋情一出来自己就糊透了——虽然,做偶像的时候,他也不怎么红。
他看向车窗,一张和现在各有千秋的明星偶像们差了好几级颜值的脸,加上累了几个月,愈发显得憔悴。景舒想,当时怎么就那么厚脸皮,敢去做偶像
不算好看,舞蹈歌曲综艺的营业也一般,和之前组合里的另外两个成员相比,自己就是一个打杂的。当时组合解散的时候,一些过激的粉丝认为是景舒拖了组合的后腿,景舒虽然没应声,但心里也多少有点认同。
现在也快三十了,偶像这条路走不通。他不想离开娱乐圈,一头扎进了演员的行当里。说到底,我还是想站在闪亮的地方,让别人看着我吧景舒愣愣地想。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皮,啧了一声,嘿,可真够不要脸的。
这一摸摸到一手糙皮,景舒吐了吐舌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希望自己的男朋友别太嫌弃这手感不好啊。
正想些有的没的,旁边卢芳嘿哟了一声:“呀,邵歆回国了呀。”
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景舒回头,“嗯什么时候的事”
卢芳说:“这么激动你是他粉丝啊”
景舒哎了一声:“不是,其凯喜欢他。简直就是死迷,电影作品就没落下的,家里还挂着他的海报。”
“看不出来啊,”卢芳讶异道,“冯其凯看上去冷冰冰的,竟然还是个追星少年”
“他其实没那么淡漠,遇到喜欢的东西还挺小孩的。”
卢芳耸耸肩膀,“不了解,反正他在我们面前总那副高冷精英的样子。”
“他性格比较慢热嘛……”
“慢吗他当年追你的时候一点儿没看出来啊,霸道总裁得很,”卢芳吐槽。
景舒说:“他也就是面上做冷,其实挺热爱生活的。那次还突然飞到巴黎去,吓我一跳。说来看我,顺便追星什么的。”
“我的妈,别荡漾了,弄我一身鸡皮疙瘩。”
景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邵歆什么时候到的呀”
“就刚刚,刚落机场,和你前后脚呢,”卢芳又翻了几下手机,“被邀请来当金凤奖的特邀嘉宾,顺便宣传自己的新作。”
她啧了两声:“这种天才,比不了,比不了啊。”
从自家经纪人的语气里听出了莫名的嫌弃,景舒咳嗽了一下。卢芳挑起风情的一眼,“你说你被 ‘潜规则’,怎么不扒他的大腿啊。”
“我扒了呀,”景舒眨巴着眼睛,表示自己特别珍惜机会,“你看,和他合作了《背刺》之后,我不就红了么!”
面对这种不要脸的说法,卢芳噗嗤笑喷,一脸我怎么捡了这么一个活宝的表情,“还合作人家邵歆知道你是谁么”
景舒嘿嘿笑,挥了两下手掌,“修辞美化,低调低调。”
和景舒这种在娱乐圈摸爬滚打,没什么资源的小可怜相比,邵歆的身上就自带天之骄子的标签。他童星出身,灵气遍体。十岁的时候,在电影《人鱼的眼泪》中,以一滴泪征服了全世界。到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三影帝冠冕了。
女娲捏人捏到他的时候估计心情非常好;祖师爷对他不仅是赏饭,赏饭时还多添了一碗汤。
这样的天才,景舒曾有幸合作。
“什么合作,”卢芳笑起来,“人家估计根本就不记得你是谁。”
“这也是缘分嘛,”景舒摸了摸下巴,感叹道,“你别说,他那种灵气,那种爆发力,对人物的理解……嘿,我觉得就是天分。寻常人根本比不了,你站在他面前,都觉得自惭形秽。不是说他是为角色而生的,根本就是角色是为他存在的……和他对戏,啊呀……”
回想起和邵歆的对戏,景舒只能用文盲式的卧槽三连来表达自己的惊叹之情。
在组合解散后,景舒去了堤镇在各个片场里混串,混成了常客,和负责选角的副导演都熟了。总算是有机会在电影《背刺》里混了一个有正式姓名,不算客串,有长台词的叫人印象深刻的角色——虽然一出场就嗝屁了。
这个一出场就嗝屁的书生,和邵歆饰演的少年刺客有一段立场鲜明的尖锐辩论。少年刺客因这个书生的坚定志向震撼,却因为立场不得不举刀杀之。这场辩论也奠定了整部电影的价值观碰撞激烈,预言了少年刺客的结局。
这场戏算是电影开始一个小高潮,景舒准备了很久。但到了正式开拍的时候,景舒还是觉得自己太年轻。和邵歆对戏,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邵天才饰演的刺客从认定到迷茫,惊愕,最后下定决心的所有情绪变化。
书生被杀倒下时,景舒甚至能从邵歆的呼吸中听到少年刺客对这条无辜生命的惋惜之情。
景舒当时就想:这真他妈绝了!
电影很精彩,多人评价《背刺》是邵歆突破自我的作品。而景舒凭借那个慷慨激昂的书生角色终于被承认是一个演员,用他的话说就是开窍了,然后走上了演戏的正途。所以景舒才说自己是抱了邵歆的大腿,借了天才的东风。
往事在前,景舒有些感慨,不免多问了一句:“他是打算回国发展了”
“大概吧,”卢芳随口道,“不过人家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这次回来大概也只是给新作品做做宣传而已……”
“挺好,这两天休息倒是可以去看看电影。以后要是有机会,给其凯要几张签名回来。”
“行了,知道你有男朋友了,把你的春心收一收回去浪,到了。”
车子停在高级住宅区的地下车库里,将行李拿下来,卢芳探出车窗说:“我就不上去打扰你们小俩口你侬我侬了,但也别太浪了,休息两天你还有通告。”
景舒表示自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三好青年,绝对不会因为耽于美色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卢芳完全不想理他的耍宝,送他一个早点跪安的眼神,示意司机赶快开车。
拖着行李箱,哼哧哼哧地上了电梯,景舒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不知道其凯睡了没有。到了家门口,景舒打开箱子,从一堆衣服里面取出一份精心保护好的礼物。又借着手机整理了一下发型,才小心地托着礼物打开了门。
玄关处放了好几个行李箱,景舒一愣。回头,冯其凯正从二楼走下来,语气非常平淡,“你回来了。”
这样的反应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恋人模式啊。景舒以为他遇到什么烦心事,把礼物放下后,说:“我回来了,吵到你休息了门口怎么这么多箱子啊”
冯其凯扫了一眼玄关处,眼风根本没有丝毫落在景舒带回来的礼物身上,他说:“我本来想明天叫人给你送过去,但你来了就不用麻烦了。”
景舒眉头皱起,“什么”
冯其凯走到沙发前坐下,姿态如同一个高傲的庄园主宣布驱逐不属于这里的不速之客。
“你明白我的意思。这几年我们相处得不错,我希望结束的时候也不要太难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吧。”
累了好几个月,回到家没有等到恋人的怀抱而是冰冷的逐客令和被分手。景舒愣了,脑子里糊糊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凉。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冯其凯有些不耐烦,显然他觉得景舒接下来要死缠烂打了。他不想多解释,说:“我们痛快一点,好吧”
四年的感情在冯其凯这儿被嫌恶地总结成一句轻飘飘的话,浪费时间,这四个字尖锐地刺痛着景舒的耳膜。像是有一把镐子疯狂撬打着景舒的脑子,整个脑袋嗡嗡作响,他僵立在原地,不明白怎么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往日种种在面前碎成了渣滓。
冯其凯看他不动,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轻轻一叹,大发慈悲道:“我叫人来先送你回去吧,这些东西明天再走也可以。”
“不是,”景舒短促地喘了一口气,这种情况下他竟然笑出来了,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非常狼狈。
“我们在一起四年了,就算是分手,我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吧”
冯其凯沉默,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真正喜欢的人不是你。”
景舒脑子里一根弦蹦一声就断了。他想问,你不喜欢我,当初追我做什么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环顾四周,看到无处不在的邵歆海报,影碟,各种采访杂志,景舒忽然意识过来,“……是邵歆”
他如此敏锐,冯其凯的脸上闪过些许讶异,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并没有被拆穿后的恼怒,他说:“是,我喜欢的人是他。”
“……”
也只能是他了,景舒怔忪地想。冯其凯那么冷淡的一个人,只有看到邵歆的东西时,眼中才会爆发出强烈的热意。
每次邵歆有新作品出来,冯其凯总要是得到第一手消息的。有空了还会飞到国外,去实地探望。家中的那些电影杂志,艺术解析其实根本不是冯其凯喜欢,只是他为了和邵歆有话题聊才看的吧还有那次去巴黎,或许根本就不是来找他的。
那句“看看男朋友,顺便追星……”其实他景舒才是后者,亏他还以为冯其凯只是疯狂地迷恋电影艺术。
对了,冯其凯和邵歆好像认识。两年前有个晚上,冯其凯喝醉了,回来的时候高兴得像是发疯。景舒问过他什么事那么开心,他没说,拉着景舒好一阵闹。闹得景舒累了,也就没再问了。是不是那个时候,冯其凯拿到邵歆的联系方式了
如果不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怎么会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将他景舒扫地出门了
景舒抬手摸着自己的行李箱,摸到一层薄灰,说明这些东西放在这儿起码有一个星期了。而一个星期前,他们才通过电话……
脑中的嗡鸣忽然静止了,他抬起脸,确认地又问了一遍,“所以,这些年你只是把我当做替身”
冯其凯的眉头蹙了一下,对替身这个定义略有微词,“不至于,你别多想。”
“哈,”景舒笑了。他虽然眼瞎耳聋没明白冯其凯对自己的定位,但相恋四年,他还是对这个男人有所了解的。冯其凯在做了什么事又不愿意承认的时候,总喜欢回避地说不至于。
“我可真是谢谢你,竟然看得上我这杂货……”
他丢下这一句,埋头开始推自己的东西,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往外推。冯其凯原本还担心他闹,看景舒接受了事实,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等景舒把东西全都推出门外,他才走过去,带着叹息一样的语气说:“这些年……谢谢你,咱们好聚好散,两清吧。”
一句谢谢像是一个巴掌一样扇在景舒的脸上,昏暗地走廊里他晃了一下,勉强撑住了没叫人发觉。他冷静地从口袋里掏出楼下大门的门卡,递还过去。在冯其凯伸手接过时,他一把扯住冯其凯的手腕,接着一圈狠狠地挥在冯其凯脸上,将这混蛋揍翻在地。
“我艹你大爷!”
嘭地一声,大门被摔上了。
景舒头昏脑涨地出了公寓楼。刚才那一拳完全没有解开他心里的郁闷,一股挥之不去地恶心感滞留在他的脑子里。一回想过去种种与刚才的对话,景舒忍不住作呕。以至于那些从冯其凯家里拿来的东西,他一点儿都不想要,全都丢在了冯家门口。只拉了自己出差的行李,浑浑噩噩地下了楼。
他本来想打电话给卢芳,让她来接自己。可卢芳家在南都另一边,他实在不忍心自己操劳的经纪人整个南都转悠。于是,景舒只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不知走了多久,他总算是找到一家酒店。稀里糊涂地开了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景舒抱着枕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死死闭着眼睛,睡了。
第二天,景舒是被电话给震醒的。被他丢进夹缝里的手机,在没电之前终于用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唤醒了主人。屏幕上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卢芳几个的。景舒把电插上,刚接通就听到了卢芳母狮子一般的咆哮。
“景舒!你怎么回事!你在哪儿啊!我他妈要疯了,你知不知道!!”
景舒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这里头还是沉甸甸的,发着堵。他小声地报了自己的地址,又道:“你过来的时候小心些,别瞎开车。”
“……”一听到自家小孩儿憋着难过的声音,卢芳一阵心疼。她早上其实已经去过冯其凯家接人了,一看到门口的那些行李,她就猜到了什么事。冯其凯不在家,景舒电话打不通,卢芳差点去报警。
这孩子受了委屈,还叮嘱自己小心点,卢芳气得差点去砸冯家的门。
十分钟后,卢芳坐到了景舒对面,一张脸寒气四溢,“说,怎么回事。”
景舒叹了一口气,却怎么也不能把心中的郁气吐出来,“我被甩了,冯其凯真喜欢的是别人,和我只是玩玩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