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随涌动人潮进入大巴扎集市,巷子两侧,菜蔬水果摆在大而扁的编筐中,陶罐、布料、日用品也都在门窗大敞的临街店铺里贩卖。
费利佩很高,皮肤苍白,眼眸墨黑,这相貌已是极为惹眼,加上冷酷的神情,小贩们对上他,叫卖声都停顿一下,转向别人才继续呼喝。
“哈哈,太挤了,”安赫尔在这热闹中直笑,抬头看费利佩,“你会生气吗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地方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来玩。”
费利佩当然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地方,伸手护着安赫尔穿过人群,却说:“这里很好。”
“那你要来一碗这个吗”安赫尔指巷子一侧的摊位,是卖蜗牛汤的,一走近就有独特的腥味扑鼻而来。
“不。”费利佩无情拒绝了。
安赫尔:“这又是什么骆驼肉香肠骆驼做错了什么费利佩……”
费利佩把他拉走:“想都别想。”
安赫尔大笑,拽着他到下一家茶摊,要两杯绿茶,多放了两片薄荷叶和糖。
嘈杂拥挤的人潮,安赫尔却从头到尾没走丢过,总处于费利佩视野中,只要一回头找费利佩,就会被牵住一会儿手,然后再放开,让他安心地玩。
巷子前方几家卖画的,摊主都是柏柏尔人,太阳照在粉墙上,分割艳丽斑驳的条纹遮阳棚,以及棚檐下张挂的几排画。
“如果我在这里,守一个小摊卖我的画,”安赫尔说,“然后你路过……不,你不会来这里,然后咱们一辈子也不认识。”
“会来的,会来买下你所有的画,以及你本人。”费利佩揽着他,避开一辆艰难穿过巷子的小货车。
“怎么买走我本人”安赫尔倒是好奇了。
费利佩没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电话响起,是基金会一起派来的那位珍妮弗:“安赫尔,到摩洛哥了吗”
“是的,就在收养中心这边。”安赫尔说。
珍妮弗热情地说:“我明天就到,从法国带了礼物给你。对了,你朋友也在吗”
安赫尔:“是,他……顺路陪我。”
挂掉电话,他们买了很多礼物给小孩子们,离开大巴扎,费利佩突然停了一下,回头看一圈。
“怎么”安赫尔问。
“可能有人跟着。”费利佩淡淡道,带他往泊车的地方走。
安赫尔倏然警惕:“我们……”
费利佩拍拍他肩膀:“别担心,有我在。”
驱车返回镇子里的收养中心,安赫尔把礼物分发给孩子们,满院的欢呼和笑声。中年负责人对安赫尔做了个感谢的手势,安赫尔却摇摇头,指指费利佩。
收养中心目前只有那一位工作人员,孩子们一日三餐都由他负责,时间一到,要准备午饭了,安赫尔跟去厨房,打算帮忙。
这里只有一架气灶,另有一只大铁桶改装的土制炉子,要烧木柴,因此做饭是很累的。
安赫尔非常佩服这位负责人,他就像一个超级大家庭里唯一的父亲一样。
安赫尔为他打下手,人多,所以饭菜分量非常大,单是洗菜就洗得安赫尔头昏脑胀。
“要帮忙么”费利佩跟了过来。
安赫尔站在院中水池边,守着一大盆浸泡在水里的菜叶和番茄,动摇了一下:“说真的”
“我听你的。”费利佩解开袖扣,一边挽起衬衣袖一边走过来。
自从来到摩洛哥,大魔王就处于罕见的温顺状态,安赫尔突然来了兴致,真的支使他干起活来。
“番茄洗干净哦,否则不让吃午饭。”安赫尔擦擦手,走到一旁,跳起来坐在桌上,当起了监工。
费利佩听了淡淡一笑,挽起袖子开始清洗番茄和蔬菜。
安赫尔啧啧称奇,怀疑费利佩虽然养尊处优,但还是很有调|教余地的。
“是不是在让你做什么都行”
费利佩抬眸看他:“所以,想让我做什么”
安赫尔反倒一时语塞了,于是说:“我再斟酌一下。”
他坐在旁边,拿起收养中心的一沓资料开始翻看整理,按下圆珠笔做记录。
中午阳光灿烂,热闹而暖洋洋的一顿午餐之后,安赫尔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声乐课,简单排了一小段歌剧。这里没有纽约林肯中心的豪华剧院,只有斑驳老旧的泥瓦房,可孩子们的快乐总是很单纯。
安赫尔和中年负责人谈了一会儿,继续写完剩下的报告,梳理一遍,发送给慈善基金会,终于舒了口气。
他扭头,对刚打完电话的费利佩说:“是不是很奇怪这明明是你的基金会,你就在这里,我却还得写报告做反馈。”
费利佩一手拿着手机,发了条消息,一边点了点安赫尔的额头:“你也可以选择直接向我汇报,然后批项目给你。”
“哈,有捷径要怎么汇报”安赫尔眯起眼睛。
费利佩放下手机,意味深长地看他:“你说呢”
安赫尔:“……你做梦!”
傍晚,小镇突然下起一场太阳雨,雨一停,碧空如洗,孩子们活力旺盛极了,欢呼雀跃着跑出来踩水坑。
几个小孩来安赫尔房间的窗户下,喊道:“安,出来玩!”
安赫尔就打开门,被孩子们拽出去,院子一侧有个大水坑,倒映出一弯彩虹,孩子们跑来跑去,弄得一身泥巴,可一个比一个兴奋。
空气弥漫清新的土壤气息,安赫尔就陪他们一起疯,一群大孩子小孩子趟在水坑里,又唱又跳。
费利佩站在廊下望着安赫尔,安赫尔瞥见他,大笑着冲过去,一把拉住他,将费利佩也拽过来。
“怎么不拒绝我要一起跳舞吗”
安赫尔身上已经全是泥巴了,恶作剧一般,弄得费利佩干净衬衣袖上沾了泥印。
费利佩只是勾起唇角笑笑,任由他胡作非为。
“国王,我要为你做个标记。”安赫尔笑嘻嘻面对面拉着他,一边后退,一边伸手在他俊美脸颊上抹了一道泥巴印,横过眼睛下方,像部落的勇士。
孩子们围过来,落日的绚烂余晖洒在大地上,水洼倒映出万千个日月星辰的光,四野回荡着牧人的歌声。
他们跳起摩洛哥舞蹈,敲击一只铁皮桶作鼓点,安赫尔的手臂高高扬起,贴在费利佩身边跳起弗拉明戈,脚下溅起的雨水洒出绚丽光芒。
欢歌笑语的胡闹完,孩子们被赶去换衣服洗澡。安赫尔站在走廊下,费利佩的衬衣西裤已经沾了乱七八糟的泥水,那张俊美高贵的脸上还留着那道泥印。
安赫尔上下端详费利佩,忍不住笑起来,两个人都弄得脏兮兮,可一点不狼狈,彼此面对面,在落日下,眼睛都映着温润的光。
“不敢相信,”安赫尔扬起脸看他,微笑道,“你居然会陪我做这些——来这找我,一起逛集市,踩泥水……”
“因为是你喜欢的。”费利佩抬起手,碰了一下安赫尔脸上与自己一样的泥印。
院落宁静,候鸟掠过余晖,安赫尔问:“国王,你是在……追求我吗”
费利佩抚摩他脸庞,黑眸的锋利淡去:“当然。”
他们到浴室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笑闹着离开了,空无一人。安赫尔脱掉脏衣服,心想费利佩的衬衣估计要丢掉了,一件至少一千美金,都是自己一时兴起犯的罪,不知道还能不能洗熨好。
他们依旧在浴室对面的两个位置,热水腾起白雾,安赫尔面对墙壁淋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朦胧水雾中,费利佩的身形高挑劲瘦,无可挑剔。
安赫尔欣赏了一下,收回目光,在热水冲腾下闭上眼睛,放松出神了一会儿。
费利佩转过身就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影,白皙而安静,柔韧腰线延而下。而那优美的颈项弧度柔和,脆弱的美感,如一幅画。
他的目光笼罩在安赫尔背脊上,静了片刻,于是走过去。
安赫尔被他从身后握住腰,背脊轻颤了一下,却没回头。
热水淋洒流淌下去,另一只手沿着后脊向上,轻轻抚摩过安赫尔后颈,将他的下巴扳起。
“别,万一有人来……”安赫尔蓦然如惊醒,哀声道。
费利佩却说:“害怕”
背对着费利佩,安赫尔被迫仰起脸,蓝眼睛蕴了湿润水雾,费利佩低头吻住他,让他靠在身前,彼此之间只有溪流般的热水从肩头淌下,无法阻隔肌肤相触。
氤氲水雾间,费利佩温柔地吻过他,就放开他,安抚一般捏了捏他肩膀,然后转身穿上浴袍,先离开了。
安赫尔肌肤上却还余留被他触摸的感觉,洗完穿上衣服,脸才终于不那么红了,狠下心走出去,费利佩还如先前一样,为他守在浴室外。
“我去洗衣服!”安赫尔撂下一句,要抓起脏衣服开溜,却发现放衣服的架子空了。
费利佩不紧不慢地说:“雇人洗了。你的手还要练琴,尽量不要做这些。”
安赫尔:“那我……看会儿月亮。”
“陪你。”费利佩也没反对,回去端了一杯热的甜牛奶,过来与安赫尔坐在廊下看月亮。
这里气候清新,夜空澄净如丝绒,银河璀璨,月亮也仿佛很近。
就像费利佩,前所未有的近在身侧。
是安赫尔先爱上他,又主动追求他。
终于这一天,费利佩这样追逐他而来。陪孩子们玩泥巴,游逛拥挤的集市,落日时一起在贫陋院子里跳舞。
“我喜欢今天的月亮。”安赫尔扬起脸,清辉落在眼睫。
夜里,他们依旧睡在那床上,安赫尔被从身后搂住,解开了浴袍的衣带。
吻从颈侧到耳畔,安赫尔浑身轻轻颤栗。
低沉的嗓音问:“害怕吗”
安赫尔点了点头,于是费利佩的手就止住。安赫尔被深吻了许久,充满占有欲的唇舌交缠,令他背脊窜起一阵酥麻,终于抬手勾住男人的脖颈。
费利佩垂眸望见他肋侧的刺青,刺青图案是曲折的声轨图像,声轨蔓延至心脏的位置,就像随着每一次心跳,那段声音都会一遍又一遍复活过来,回荡在胸腔。
什么样的声音,要以这种形式铭刻在身体里
费利佩注视他泛起水光的蓝眼睛:“刺青那段声轨,是什么”
安赫尔回答他:“刺青……是你叫我名字的声音。”
被绑住手腕做得太狠,安赫尔清晨醒来,手腕外侧已经沉下淤青,恨恨的不理他了。
“下次会小心的。”费利佩亲吻他,哄了半天。
安赫尔怒道:“什么下次为什么总要这样,不是绑我就是拿枪”
费利佩顿了顿,犹豫一下,最终还是一边吻他一边在他耳边说:“……安赫尔,没发现你很喜欢这样吗是谁不肯让我停下的”
“我……”安赫尔耳尖红得发烫,眼尾也泛起一片薄红,“你怎么这样说话没有下次了,除非让我上你!”
“我说过,你可以在上面,”费利佩为他整理好衣服,“那很不错。”
安赫尔彻底语塞,气得冲出门没回头。
早晨,珍妮弗到了,但留在城区,要与基金会在当地的员工见面。
“我把这里的流程走完,咱们中午就能出发去下一个地方。”珍妮弗在电话里说。
安赫尔:“速度比我预想的快。”
珍妮弗:“是的,三天之内就会安排收养中心搬迁。另外,咱们中午会合吧,你们开车对吗我发给你一个地址。”
挂掉电话,珍妮弗在人来人往的城中巷子一侧,商贩们叫卖声嘈杂,行人将编筐顶在头上走过,摩肩接踵。
她身后墙上是慈善基金会的办事处门牌。
珍妮弗金色的披肩长发光泽柔润,慢条斯理地撕掉基金会办事处的回执单,笑了一下,轻声道:“都结束了。”
中午,安赫尔收到基金会办事处的消息,证明手续已经办完。
他们告别收养中心的负责人与孩子们,费利佩开车带安赫尔离开。
前往珍妮弗给的地址,路程不到一个小时,见到了她。
“嗨,安赫尔,”珍妮弗上了车,礼物给安赫尔,“真遗憾这两天没能过来。”
费利佩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开车调转方向,安赫尔和她问候。
珍妮弗需要先办点私事,于是他们先送她。
她性格活泼,笑着说:“到下一个目的地,事情办完就要告别了。”
“时间总是很快,”安赫看看路标,“珍妮弗,你要去的地方走左边”
珍妮弗为他们指路,费利佩基本不说话,只是开车。
安赫尔扫一眼公路周围:“这里有点荒凉。”
“到下一个镇子就好了。”珍妮弗说。
望向远处,安赫尔对费利佩说:“有加油站。”
加油站却没有超市,直到再开出去几十公里,珍妮弗指了指:“那里有商店和餐厅。”
他们这才暂作休息,珍妮弗下车去洗手间。
公路旁的几间房子正在营业,周边依旧荒凉,浅土色原野无边无际,旷野上生长着零星植物,巨石横陈。
阳光充沛灿烂,费利佩摘下开车时戴的墨镜,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环顾四周,眉尖微蹙。
“有不对劲吗”安赫尔见状问道。
费利佩只是问:“珍妮弗是不是……”
他还没说完,这时,安赫尔接到一个电话,是詹姆斯警员打来的,只好接通。
詹姆斯又问了几个和恩佐案子有关的问题,然后闲聊了几句。
“摩洛哥”詹姆斯说,“我正好认识一个朋友,就是费利佩那个基金会的,她也常在摩洛哥那边办事。”
安赫尔无奈道:“不会又是你们的线人吧”
詹姆斯笑了一下:“放心,不会,她叫珍妮弗,或许你们能碰巧见到。”
“珍妮弗”安赫尔惊讶得坐直了,“和我一起的女孩就叫珍妮弗。”
詹姆斯也有些意外:“那就是她了,她同事之中没有重名的。”
安赫尔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珍妮弗从商店旁边的洗手间出来,笑了笑:“詹姆斯,她看起来年纪很小,你交友还挺广的。”
詹姆斯:“别开玩笑,珍妮弗比我年长一个辈分……”
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什么,詹姆斯问:“等等,安赫尔,她长什么样”
“金色长发过肩,棕色眼睛,看起来二十岁出头,高瘦,漂亮。”
詹姆斯沉声道:“绝不是她!……安赫尔,她是冒充的!”
安赫尔:“……我眼前这个到底是谁”
旁边的费利佩听出不对:“怎么”
安赫尔抓住费利佩的手,对他做了个手势,费利佩立即意会,将车门落锁,目光转向正在朝车子走来的“珍妮弗”。
安赫尔也盯着她,对电话那头的詹姆斯说:“先挂了,发照片给你,帮忙查一下。”
他飞速拍了“珍妮弗”的照片发给詹姆斯。
与此同时,费利佩已经直接启动了车,打算直接离开,不再让“珍妮弗”上车。
安赫尔:“要么先不打草惊蛇……”
他一抬头,知道晚了,不打草惊蛇,蛇也已经露出了毒牙。
——假冒的“珍妮弗”已经停下脚步,站在商店门口,表情诡异地对他们笑。
费利佩沉声开口:“安赫尔,听我说,情况很糟,如果落在他们手里,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你,记住一定保持求生欲,你身上有定位装置,梅森会找到你。”
费利佩一边冷静地叮嘱,一边驱车迅速调头。
他们这辆黑色萨博班是全防弹改装,枪击根本不造成威胁。但费利佩仍然果断加速离开,他不认为接下来只是枪和子弹那么简单。
安赫尔心脏都在下坠,但没说任何情绪失控的话,只说:“记住了。”
忽然从四面八方冲出几台重型越野,像是经过精准计算,彻底堵死了去路!
费利佩扫了一眼,猛轰油门撞去,沿路掀翻了数台车。即将冲上公路的时候,一台体量相当的越野车飞驰而来。
避无可避,他们狠狠撞上,安赫尔顿觉一记猛烈冲击,天地翻转,车子翻滚后滑出去几十米,车顶朝下。
紧接着,一道巨大爆炸落在几米之外,安赫尔被安全带固定在倒悬的座椅上,看见不远处一道白光亮起。
驾驶座的费利佩竭力倾身,护住安赫尔,在他耳边说了句简短的话,隐约是一句“爱你”。
下一刻,白光裹挟着爆炸的冲击波轰然掠来,安赫尔在费利佩的怀中,彻底失去意识。
……
对时间的感知已经丢失。
混沌中,安赫尔轻微一动,手腕的金属锁链声响起。
睁开眼睛,适应了很久,他终于偏过头。
他在一个铁笼中。
然后看到铁笼外不远处,被铁链吊起双腕、头颅低垂的高挑男人。
男人有一头黑发,隐约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以及浓密紧闭的黑色睫毛。
是费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