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经纪人很忙,她离开后,安赫尔独自走过黑色车流,在人群边缘止步,隔着人群静静远看他。
漫天铅灰阴云笼罩在教堂前草坪上,黑压压的宾客身穿暗色礼服,一众人群间,费利佩站在那就已极其夺目,他头发与眸色都是极深的黑,苍白脸庞线条如神造的雕塑,令一切黯然失色。
安赫尔止不住嘴角上扬,很少能在这么多人的场合见到他,他目光紧紧追随那人,几乎看得失神。
另一个男人忽然引起安赫尔的留意,那人显然身份不俗,每走一步都有人上前与之寒暄。那个男人神情沉肃,难掩悲痛,显然对去世的萨曼莎很有感情。
让安赫尔感到不对劲的,是那男人对费利佩的态度。
那人站在费利佩不远处,简单应付众人攀谈,时常冷冷瞥向费利佩。安赫尔对这种危险很敏感,那人对费利佩怨气不浅。
阴霾的天空渐渐下起雨来,安赫尔站在一颗树下,尚未察觉落在肩头的零星雨水。
“我的小安赫尔,都快望眼欲穿了。”一个温和带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安赫尔被人搭着肩膀勾到身边,“真让人伤心,完全没看见我么”
“丹尼!”安赫尔惊讶道。
雨被挡住,丹尼撑一柄黑色长柄伞,轻轻拥抱安赫尔。
平常少见他穿黑色西装,此时整个人多了层利落的锋利感,竟气势很强。
“来,别一直盯着他看,会有人注意到你的。”丹尼轻轻扳过他视线,“萨曼莎的经纪人认识你”
安赫尔意识到自己总看着费利佩,难免引人怀疑,于是乖乖配合,被丹尼揽着肩膀带到旁边,“偶然认识的。”
“那个男人是谁”安赫尔问,“他有点奇怪。”
丹尼弯起灰绿眸子一笑:“一个爱而不得的家伙罢了。”
安赫尔立刻反应过来,那人的确倾慕萨曼莎,而萨曼莎一心只喜欢费利佩,他当然会恨自己的情敌。
可费利佩从头到尾只淡淡瞥了那人一眼,完全没在意对方。
“好了,不开玩笑。”丹尼为安赫尔擦去眉梢一滴雨水,黑色大伞笼罩了两个人,“莫亚能源,听说过么”
莫亚能源,是仅次于国家石油的第二大能源集团,安赫尔是知道的。
丹尼:“那个人是集团的实际控制人,迪亚兹。”
安赫尔:……
丹尼弯起眼睛笑笑:“爱情是很残酷的,有钱也一样会悲催。”
“你不一样”,安赫尔诚实地恭维道,“不但有钱,女人也都为你着迷。”
仪式开始前,安赫尔低声叮嘱道:“丹尼,别告诉费利佩我来了。”
“最近咱们的秘密可有点多。”丹尼答应了他,又问,“待会儿要进去么”
安赫尔犹豫了一下:“或许晚点吧。”
丹尼对他笑笑,拍拍他肩膀示意别太沉重,将伞留给他,转身先去。
宾客陆续进入教堂,费利佩也早就不见了,安赫尔几乎等到最后一刻才往里走。
收起伞递给工作人员时,他瞥见一个匆匆由小门钻进教堂的身影,隐约感到怪异。
“那边有个人进去了。”安赫尔提醒门口的安保人员。
对方望去一眼,按着耳麦说了句什么,对他道:“感谢提醒,已经派人去查看。“
安赫尔进到礼堂,按照女经纪人所说的,在后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着。
费利佩和丹尼各自在前面不同位置坐着,安赫尔很快看到萨曼莎的那位爱慕者——迪亚兹。
迪亚兹和费利佩在同一排长椅上,中间隔了不少人,有效隔绝了迪亚兹先生单方面仇视的目光。
“今天我们在这里,怀念萨曼莎.奎因的一生……”
神父的声音回荡在寂静庄肃的礼堂中。
安赫尔的母亲死于吸毒过量,最后看见的是那女人躺在停尸柜中,没有真正的葬礼。此时,他眼前不由浮现爆炸枪击后沦为废墟的野狗区。
他掌心渗出冷汗,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经意扫过教堂一侧的走廊,斑驳的彩色玻璃投下影绰光线,一个人悄无声息沿墙边往前挪去,安赫尔心中诡异的感觉突然变得剧烈。
“……看见光,并领悟神的荣耀……”
“砰——!”
突然一声枪响打破宁静,高大烛台砸落,人群发出尖叫,混乱如海啸席卷每个角落。
“不!当心!”安赫尔瞳孔倏然扩大,看见仓皇奔逃的人群中,有人掏出枪朝着前面走去,而费利佩和丹尼不知在哪。
安赫尔逆着人潮竭力往回挤,突然被一只手轻易的拽出来。
“宝贝儿,可别乱跑。”
丹尼一把搂住他,侧身狠狠踹在一名持枪者腹部,劈手夺过枪,准确地两发点射,击穿那人手腕。
“他们……冲着谁来的”时隔多年,再次身陷枪击现场,安赫尔霎时满身冷汗,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沦入往事的恐惧中。
又有人倒在血泊中,教堂尖顶的彩色玻璃碎落,四处是尖厉惨叫。
“未必冲着谁。”丹尼打空了弹夹,掠走另一名袭击者的枪,冷静的护安赫尔横穿人群,“这里随便放倒几个人,明天都会有股票大跌。”
安赫尔听见枪声就止不住头疼反胃,他极力搜寻费利佩的身影,呢喃道:“……他在哪儿”
“安赫尔,过来。”
一个低沉嗓音传到耳中,安赫尔突然被丹尼松开,另一个人手臂转瞬揽住他腰身。
熟悉的凛冽冷香沁入鼻息,安赫尔一抬头就撞进那双黑沉眼眸,几乎一阵眩晕——费利佩,他的费利佩。
丹尼一发子弹正中几步之外的枪手,摸了一下安赫尔的脸:“瞧,他就在这儿呢。”
费利佩只短短看了安赫尔一眼,打开枪身保险,一手轻轻拍拍他后背。
教堂出口封锁,人们惶恐乱窜,踩踏推搡伴随着巨大枪声,保镖几乎要抵挡不住。
袭击者逐渐围拢,不远处迪亚兹也中了枪。丹尼随手击毙一名要杀迪亚兹的枪手,毫不紧张的笑了笑:“看来你的情敌也在目标名单上。”
“闭上眼睛。”费利佩将安赫尔按在怀里,抬枪微微眯起眼,顷刻连击中三人额心,子弹在他们额头留下黑洞洞的血窟窿。
丹尼低声道:“围过来了——咱们也在名单上。”
混迹人群中的杀手并未随意扫射,而是阴鸷地搜寻目标,逐渐靠拢,他们的位置已然成了袭击的中心。
“从左突围,走廊后门离开。”
费利佩与丹尼背对着背负责彼此身后,出枪从无虚发,话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交火不断,安赫尔跟在费利佩身边,途中从尸体上摸走一柄军刀,就在费利佩换弹夹的空隙,竭力保持清醒的安赫尔突然瞥见一人从旁边冲来。
安赫尔下意识扑过去挡在前,握刀直刺向那人脖颈,却被扣住手臂揽回怀中。下一刻,费利佩已经一枪迎头毙杀那人。
“安赫尔,这不是你该做的。”费利抽走他手中军刀,反手利落一挥,军刀深深没入右边一杀手的太阳穴。
他们强行突破围杀,转移到礼堂后门,昏暗中看似一派平静。
“啧,偷袭可不是好习惯。”
丹尼一边随手脱掉西装外套,一边几步上前,转瞬间腾身踹断了暗处一名持刀者的胸骨,发出清晰断裂响声。
安赫尔简直快不认识丹尼了,然而他一侧过头,就看见费利佩不紧不慢地单手持枪射杀了跟来的人,他松手,子弹打光的空枪落地,那修长的手随后漫不经心扼住另一人的喉咙,“咔嚓”拧断了喉骨。
红色木门突然被推开,丹尼和费利佩几乎同时枪指向门外,外头传来梅森接应的声音:“先生”
外面也一派混乱,有人从数台吉普车上跳下来,拿着枪四处搜寻。
“不能等”,梅森说道,“他们要的是速战速决,事情已经失控了。”
费利佩垂眸抽出另一柄西格绍尔p320,示意丹尼带走安赫尔:“分开走。”
他们分别上了三辆车,安赫尔不断回头看费利佩。
车子一发动就会引起对方注意,然而只趁这短暂几秒,三辆车已经先发制人猛地加速冲出去。
车身都经过全面防暴改装,几乎无所顾忌地直冲而去,擦身掠过时,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翻对方的吉普,而后扬长离开。
大约四公里后,已经有警车和救护车队从前方开来,赶往教堂。
“这儿离市区太远,先去半山会和。”丹尼拨通电话,语气很悠闲,“看来有人提前就报了警,可真有意思。”
安赫尔按照丹尼的吩咐,移到后座系上安全带。至今他才意识到,幼时目睹惨案现场留下了怎样的阴影——身体会先于意识变得不听使唤,他浑身冷得如在冰库里冻了一整夜。
“小安赫尔,没事了。”丹尼缓声安慰道。
安赫尔恍惚地问:“你没受伤吧”
“没事,我们宝贝儿可真贴心。”丹尼一边开车,一边留意路旁动静以防埋伏,“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费利佩把你交给我,说明他很可能中枪了。”
“什么”安赫尔确认了这句话的意思,霎时魂不附体,“你看到了”
“先别紧张,不是致命伤,否则他不会单独走。”丹尼转向半山公路右侧岔路,“以他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的程度,没人能看出他伤在哪里。”
安赫尔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仔细回忆能想起来的每一个细节,发现快离开前,费利佩突然侧过身把自己往身后推了一把,似乎发出了一声闷哼……难道是替自己挡了一枪
车终于停在一处别墅外,这里依旧远离市中心,是个僻静安谧的地方。
费利佩和梅森也已经到了,安赫尔看见门廊前一行滴落的血迹时,几乎快疯掉,听见梅森唤了他一声,立即冲进去。
他看到费利佩靠在宽大的黑色沙发里,衬衣已经脱掉,梅森正在为他处理肩头枪伤。
“先生说肯定拦不住你。”梅森抬头,温善地对安赫尔笑笑,“所以直接叫你进来,免得着急。”
“当啷”一声,取出的子弹落在金属托盘上。安赫尔不敢靠近,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盯着费利佩。
梅森:“子弹嵌得不深。”
费利佩显然根本没打麻醉剂,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平静地吸了一口雪茄。
他抬眸看了安赫尔一眼,示意他一切都好,而后接了一个电话,偶尔开口回应,完全看不出肩上刚嵌进去过一枚子弹。
梅森熟练地消毒、缝合伤口。丹尼来到身后,轻轻揽住安赫尔:“你需要休息,待会儿跟他说说话,然后回房间去睡一觉。”
这幢房子很大,壁炉上方是一整幅延伸至天花板的浮雕,仅这间大厅就够开一场小型舞会了。梅森和丹尼在房间另一侧的窗边对坐着,似乎在商量事情。
终于抬起近乎麻木的腿,安赫尔过去,温驯地倚在费利佩脚边,扬起脸看他。
费利佩微敛的双眸正对上安赫尔,挂了电话,并没有开口。
安赫尔:“中枪……是替我挡的”
费利佩深邃的黑眸不透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轻声重复了一遍那天安赫尔的问题:“——我对所有人都一样,谁都不重要”
安赫尔瞬间眼泪就冒了出来,只顾着一直摇头,最后伏在他膝上,压抑了好些天的情绪崩溃得一塌糊涂:“不是……”
他很少得到什么诺言,费利佩却用挡下的这一枪证明,他是特别的。
安赫尔只觉得那些涌出他伤口的血,已经悉数流淌进自己的灵魂里,这一生都不会干涸。
费利佩的手指插在他柔软金发间,轻轻摸摸他的头:“还生气么”
“你太过分了……”安赫尔胸腔酸楚得发不出声音,埋头趴在他腿上,浑身都在发抖,险些失去他的恐惧与多日的委屈思念一涌而上,将安赫尔顷刻湮没。
“安赫尔。”他嗓音低沉,“说原谅我。”
“太,太过分了……”安赫尔急得不断抽噎,语无伦次道,“……我原谅你。”
费利佩扶起他,安赫尔一靠近他怀里就又止不住发抖,小心翼翼不断在他颈侧轻蹭,蜷缩在他身边。
壁炉燃起的火光中,潮湿黑暗被逐去,安赫尔在属于自己的神身边,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三千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