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以冗长的沉默掩饰内心的震惊,良久良久,她还立着身,俯瞰着太子殿下递来的目光。那目光真挚、冷静、温和,宛如一缕吹过春湖毂纹微生的风,一朵立在绝壁之上凌寒傲雪的花……她不能不震动。
如果上一世,他这样告诉她,她会信的。
可阴差阳错,她横尸在夕照谷,尸骸都无人收殓……
可信么
卫绾噤声之中心思已转过无数遍,为何不可信太子殿下决计不会娶她,明知这可能会毁了自己名声,在不得罪卫家的前提下,光明正大退了婚,是上上之策。
卫绾本该当机立断,应许太子这话,说一句不愿嫁,彻底地信任他,或许一劳永逸,之后的事她可继续顺势而为,懒懒散散浑浑噩噩地混过去,只要渡过这一劫,她深信自己能将后半生经营得很好。即便是上一世,她思及终身,也不过是想找个老实小官嫁了,相与扶持,终老一生。峰回路转,还有这么一个天赐之机。
她本该立即便答应的。
只是她却忽然百感莫名,一时难以说出那话来。卫绾上辈子是不敢说,因害怕太子的手段,全程让他蒙在鼓中,自私地策划了奔逃。后来,她死在了太子手中,心中也不敢有怨恨,大多是恐惧。
河西之行,相处下来,她发觉了许多夏殊则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心中的某一处,不止一次地起了波澜。不至于心动,但,她觉着自己或许是曾经误会了他。
也许正如常百草所言,他真的是一个正人君子,就如同那夜,在面临可能到来的危机之时,他护住她的那一只手臂,让她不能不心弦震动。
“我……”
她让太子等了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又要垂眸去,调试着他的琴弦。
他的食指才落到弦上,听到了头上传来的女孩儿柔软而清丽的嗓音:“劳烦殿下了。”
夏殊则良久没有动,卫绾也不敢再低头看他。
他只是轻扬了薄唇,露了一丝自嘲般的笑,“好。”
卫绾仍没想明白,陛下钦赐的“良姻”,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反悔,又如何能做到不伤及她与卫家的颜面卫家的颜面她不看重,但夏殊则话中之意是已周全地将她的名声也算计进去了。
“殿下会如何做呢”
夏殊则的指腹抚过了琴弦,发出一串低哑的滑音。
“与你无关。”
卫绾语塞,识相起来,不敢再多嘴问一句了。
这时节黄河上的夜风很大,吹起了沙子,扬得帐篷、车盖之上俱是泥灰。
女孩儿立在调试琴弦的男人身边,静默久伫,那风将她禾绿鲮绡襦裙丝绦和那绺垂落于鬓边的鸦发吹乱。她静静地不肯退去,也不知出于何故,便在原地听了许久的琴。
太子的琴声多的是平和雅正,鲜少缠绵之思,偶尔袒露一丝,也被极快地掸去。
车入安定之后,太子下令,一行人解鞍少驻。
安定是大郡,太子因常往河西,故在沿途大郡多设有私宅,宅院气派虽不甚恢弘,但里外二进,五脏俱全,内有芝兰桃杏,这时候已百花凋零,唯独风竹猗猗,浓翠喜人。
卫绾落脚的房间,与夏殊则仅在对门,夜里难以入眠,她推开门出去,对面窗纱朦胧透出灯晕,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沉静地倚在床边,伏案执笔。
巡夜的卫不疑见她难入眠,取了棋盘要与她对弈,常百草打着瞌睡儿,为了伺候两位主儿,照例昏昏欲睡在旁数子,单手撑着下颌,口角几乎要流涎了。
卫不疑见她憨憨呆呆的,忍不住下手逗她,捏她肥嫩小脸,等常百草一醒支起头来寻罪魁祸首时,他便装作没事人一般从容不迫地落子。
卫绾忍俊难禁,“阿兄,不许闹我们家小草,小草单纯良善,软糯可欺,可我不好欺。”
被两双眼睛盯着,卫不疑收回手,讪讪地红了俊脸。
卫绾落了子,又道:“阿兄还没告诉我,殿下与伊冒谈判,说了些甚么伊冒发誓不出兵了么”
“原本是伊冒欲对石首出兵。出兵的理由,并不是部落之间曾有血仇,而是,伊冒见石首首领亲汉,依附魏人,便心中不满,意图以兵力折辱石首,迫其与自己一条心攻魏。”
卫绾颔首道:“难怪。”那石首女子向伊冒投诚,想必是自知敌不过伊冒军士,一旦老首领亡故,她一个女儿家独木难支,难以号令族人抵御强敌之辱。
“老首领朝主公投诚之时,主公便已有许诺,让蛮夷之地,习我大魏衣冠文字,首领佩汉家玉绶,部落皆有黍米丝绸可用。老首领对主公教化绥抚之心感恩戴德,签下盟约,愿襄助主公一力推行汉化。只可惜老首领忽感恶疾,恐不久人世,而石首中人,除老首领外,已罕有德高望重又有心与汉人结盟的人了。”
常百草不知三郎与卫绾说着什么,困倦地打着瞌睡,一边却手指胡乱在棋盘上点着,数着双方的棋子。
“主公此去兴师问罪,伊冒作为手下败将,吓得不轻,当即立了承诺,有生之年,不敢与魏人为敌。”
“伊冒朝令夕改,昨日盟约,今日撕毁,这样的事儿他干了已不止一两桩了。主公并不相信。他从羌人处回来之后,将医者送到白马山,为首领治疾。那医者道辅以白马,如上天眷顾的话,可以为老首领续命一年。主公许诺,赠锦缎丝帛百匹,粮草黍米若干,另,回洛阳之后,遣精通农耕之人,教石首人耕田播种,只请老首领代为推行羌汉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