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颜如玉的关系是什么时候闹僵的
也许是从他抗旨不娶南疆公主, 不辞而别远赴燕行关开始。
也许是从他兵不血刃令蒙部归降, 引起朝野内外猜忌开始。
亦或者,是他的杀名远播, 朝廷几次打算接受胡部求和,却被他中途打乱开始。
但宋颂最有印象的,还是那年,她带着母后的懿旨, 驻扎在千机营的第一个晚上。
那年深秋的营帐内,她和颜如玉中间, 隔着一张矮几,如同划开两人立场的一道天堑, 泾渭分明。
正准备就寝的她连同几个内侍面对单枪匹马走进休息营帐的年轻将军, 简直束手无策。
期间, 颜如玉也和她说过几句话。
她对下午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心有余悸, 自然答非所问, 拘谨得满手都是汗。
帐内的气氛逼仄,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直到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喝完了一整坛酒。
“沉和。”
他忽然开口喊了她的表字。
沉和。
宋沉和。
有多少年没人这么叫她了
宋颂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他叫的人是谁。
倒是旁边的太监反应快, 尖着嗓子喊了句“大胆”:“太子名讳岂是你——”
话未说完,就被颜如玉充满杀气的一眼,给瞪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颜如玉静静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沉和”两个字, 像一把旧楼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 轻轻一转, 门还未完全开, 已抖出了记忆里厚重的灰来。
她以前总是写不完太傅布置的作业,耗时耗力的画画,自然就由他这个太子伴读代画,连最后的表字落款,都是自己仿了她的字迹作上去的。
沉和沉和。
从他九岁写到十六岁。
连他都快忘了自己写这两个字的笔迹该是如何。
颜如玉晃着早就被喝干的酒坛,也不知是不是醉了。
他跟她讲燕行关里染红了润月泉的尸山,讲黄沙城埋着的那些能炸掉好几个千机营的,讲商队里的死士匕首上的蝎毒,也讲沙漠里隐秘的蝮蛇风坑是如何杀人于无形。
军营生活又危险又单调,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光是想想,就觉得惊心恐怖。
她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他兴许是在怪她卸磨杀驴,毕竟母后的懿旨的确得寸进尺了。
可颜睿像是一眼,就看透了她心里所想,笑了声,摇摇头:“出生入死,是我自愿。”
宋颂“啊”了一声,咬着下唇,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相比宁安侯家一天到晚只知道遛鸟逗狗风花雪月的小侯爷,颜如玉年纪轻轻,赫赫战功足以光耀门楣。
只可惜,老王爷走得早。
“躺在尸山上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死。”
“……”
“烈火烹油,灼在铠甲上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死。”
“……”
“军医削骨祛毒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死。”
“……”
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是缓慢。
“我要活着。我活着,要立一个很大很大的军功,向我的陛下讨一个封赏。”
宋颂忽然觉得有一瞬间,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太子殿下十三岁那年许诺过臣,说臣日后哪怕要星星,你也能召集全国最好的工匠,给臣造一座‘摘星楼’。”
她记得当初开的那个玩笑,也记得那天晚上,她意气风发地把扇子敲在手心,笑着跟他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天真表情,又志得意满。
——“那楼,我一口气就要造百来尺,你想摘多少颗星星都行。”
——“殿下,只有昏君才干这种事。”
——“但是倘若你以后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那我赏赐功臣,有什么不对”
——“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那年星夜下的白鹭湖畔,少年舒然的低笑声犹在耳畔。
只是这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现在宫内情况复杂,她堂堂太子,也左右制肘,只要一天未能登基,就一天无法顺遂。
她不知道他说这些话,是认真的,还是纯粹只是酒后失态,心血来潮。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寒刀,割得她呼吸都觉得疼。
良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今非昔比。”
颜如玉缓缓地抬起眼,宝石一样的眼睛,眼里微微闪着星光。
像极了那晚碧波盈盈点点星斑的白鹭湖。
“睿王。”
随着她喊出的这两个字,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
“今非昔比。”他像是在消化她的话,茫然的眼神失焦,低低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如同说服自己:“我的陛下,和我说,今非昔比。”
突地,长刀出鞘。
空气里划出一道银光,紧接着,“咔嚓”一声,面前的矮几被削断了一角。
几个太监尖声叫着护驾,争先恐后往帐外跑的时候,互相绊倒,摔成了一堆。
帐内帐外忽然就乱糟糟一片。
“今、非、昔、比!”
他蓦地回头,一字一顿,都是从齿缝里咬出来的恨。
年轻的将军哪怕身处最劣势的战局,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脸上犹如困兽般的凶恶,是恨不得将她撕碎了还不解气。
堂堂王储的宋颂再次被吓到腿软。
太监手忙将乱地起身奔出营帐,有几个忠心的不忘护着她往外跑。
忙乱里,她隐约听到一道极低极痛苦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她下意识回头看他。
却发现那个素以铁血悍然而著名的煞神将军背对着她。
抬手捂住眼睛。
被银制软甲包裹的肩,微微颤动。
-
窗外寂月皎皎,颜睿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将手臂叠在额头上。
比起冷冰冰的家里,他更喜欢住在老师的海棠园,充满烟火气,有天资聪颖的同龄人,还有温逊谦和的老师。
偏楼里有供他们这帮学生休息的小房间,桌案笔墨一应俱全,需要长时间习画联系的时候,随便和陈培然请个假,就能出来,反正学校里的老师,也不怎么管他。
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点开发给宋颂消息的界面。
下午那条问她还在不在生气的短信她还没回。
估计还在生气。
巴掌大的印章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借着床头柔和的灯光打量章面——“沉和景宁”。
他之前仿《春江碧水》图时,刻了一堆仿章。
古人刻章有讲究,四字章,前两字多为名或表字,末两位取号中寓意,做一种对愿景、理想的引代。
虽然不知道“沉和”二字,具体指什么,但“景宁”多半是对社会安定的憧憬。
宋颂对“沉和”两个字,有那么大的反应,至少说明这两个字眼,于她而言,意义不同凡响。
他不知道当初宋颂是怎么辨别那副《春江碧水》的真假,却也能知道但凡能在宫廷画里刻章留印的收藏家,都非富即贵。
他抬手按了按胀痛的额头,心烦得想抽烟。
圆滚滚的橘猫站在他门口,轻轻扫着尾巴对他叫。
颜睿将烟盒丢回床头,打了个哈欠,套了身衣服就下了楼。
这胖猫和狗一样,来他门口喊人,多半是老师找他。
海棠院里春花谢尽,零星的杏木点缀着院子里的色彩。
唐宇泡了壶茶,坐在摇椅上对着棋谱下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连头也没回:“我看你房里灯还亮着,就想你应该还没睡。”
颜睿径自坐到他对面,抱臂看棋局。
唐宇只看了他一眼:“有心事”
颜睿本能地摸了摸脸:“这么明显吗”
唐宇:“教了你十几年,你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
颜睿笑了:“那您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唐宇白了他一眼:“小鲸鱼怎么还不来帮你出主意”
颜睿“噗”地一笑就笑了,拖了椅子就坐到老师身边:“这不算啊,不管好事坏事,我和叶槿虞都是一起出主意的。”也就只有在他面前,颜睿不会端出那副校霸的不耐烦。
唐宇喝了口茶,斜睨他:“我猜对一个也是猜对,你这小子鬼主意和叶槿虞一样多,一分钟换一个,我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
一老一少沉默地坐了一分钟,是颜睿打破了沉默:“就是我最近总在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有时候觉得梦里的才是真的,而我之前活的十七年,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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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周三。
午间下课,林相芜开口问宋颂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教室里的人已经三三两两走了大半,王琪琪作为体育生,这两天都在校外训练等着10月的比赛,自然就没人陪她一起。
宋颂和林相芜一走出幽凉的教室,秋日里的热意浇得人头晕,正午时分,卷着人工湖吹过来的风都带着热乎乎的温度。
迎面而来的学生三三两两,手上拿的不是饮料就是冰棍。
从教学楼的一楼长廊走到食堂,宋颂的鼻尖已热得出了一层薄汗。
热腾腾的饭菜香味从她们踏入嘈杂食堂的那一刹那扑面而来。
也幸亏食堂里冷气打得足,不然这么热的正午,实在令人没胃口吃饭。
林相芜拉着宋颂打了饭菜,正张望着寻找座位,不远处的四人桌上,有人冲她们招手。
“喂!宋颂!这里!”
居然是杨曦茜和她们班上的王思影。
杨曦茜:“你们俩,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吃饭”
林相芜:“太早过来人挤人,排队的时候都热死。”
杨曦茜点点头:“这倒是,我排完队都不想吃饭了,正好减肥。”
宋颂的目光落在她只剩了排骨渣的盘子里:“那你还吃这么多”
杨曦茜“哈”了一声,笑着伸手来捏她脸:“德性啊,跟年级大佬坐了快一个月同桌,都知道怼人了”
宋颂顿时连眼睛都瞪大了:“你胡说什么啊”
林相芜笑着出来打圆场:“还真不关颜睿的事,他从上周末开始就去s市了,都没回来过,宋颂这么说你,只能证明是你自己能吃。”
杨曦茜:“是排骨先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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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正在聊天,气氛融洽。
有三个女生端着餐盘坐到了她们隔壁桌,絮絮议论不止。
“你们看到广播社的招新了吗”
“看到又怎么样,你打算去”
“当然想啊,你想想,广播社不单可以逃避晨跑,光是考试的加分就够让人眼馋了,你上哪搞这么简单的艺术加分项”
“我劝你还是算了,我听说孟彩彩也要参加,毕竟初中就是广播社的,这次的名额只有一个,她要是去报名,轮不到别人了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劝你还是别试了,去了也丢脸,几个人能比过孟彩彩人家好歹是专业的,从小练到大,要是她都拿不了那个唯一的名额,我就不信全校还有谁能比她更好。”
这句一出,显然是孟彩彩的实力有目共睹,三人羡慕了一番,切开了话题。
宋颂用排骨汤拌了饭,对身边的议论并不关心。
杨曦茜低声腹诽:“怎么这话听着,好像孟彩彩都跟内定了似的,我觉得听她声音,也不过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