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风停住了脚步,背脊僵硬。
徐金刀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脸颊凹陷,眼中布满血丝,“就算爹求你了,把那一万块大洋拿回来,啊”
玉清风背对着徐金刀,“我只是拿回了我应得的。凭我自己本事拿的东西,凭什么还要再交出来”
徐金刀怒喝:“你这是要把你自己的亲爹往死路上逼吗!”
终于,玉清风缓缓回头,已是泪流满面。她看了徐金刀一眼,牙关紧咬,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哽咽出声,“爹,我这辈子最后再叫您一声爹!知道么,岚凤她……已经死了。”
徐金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空白。
“她是被肖旅长折磨死的,今年才十六岁。你说我要逼死你,这不是还没有逼死呢么但是你那小女儿,却是真的被你逼死了。”
玉清风轻轻闭上眼,泪珠顺着秀气的脸颊滚落,待再睁开眼看向徐金刀时,目光灼灼,变得凌厉迫人。
“徐金刀,收敛着些吧,别再做缺德事。也算是为死去的大哥和岚凤积点阴德,免得他们到了那边,还要受苦。”
玉清风说完便走了,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徐金刀如被人抽了魂魄,脸色惨白,浑身瘫软。
朱河从如意楼里跑回霍家,几乎是见到鬼一样的表情。
“阿,阿颜姐!你知道那玉老板是谁吗!她她她,她居然是徐家的大小姐!现在街上都传开了!”
徐金刀为人古板,不愿让女儿抛头露面,霍颜以前没有见过玉清风,但不代表没人见过她。
霍颜:“哦,是么。”
朱河奇怪,“诶阿颜姐,你居然不意外吗玉老板是徐家的女儿啊!你说她为什么还要来帮你挤垮如意楼这其中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想到玉清风,霍颜微微叹了口气,对朱河道:“不会的,你忙去吧,别管这件事了。”
打鱼收网,和徐金刀斗智斗勇了这么久,一切总算要尘埃落定,今天本来应该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霍颜这心头却总是闷闷的,提不起兴致。
她放下正在给尼尔顿刻的皮影,一百零八将只剩下最后三位女将没刻完,然后走到外院,隔着一堵围墙,看着那如意楼露出的一角飞檐。
霍颜忽然察觉,门口站着一个人。
霍颜:“玉老板”
玉清风脸色不太好看,看到霍颜后,浅浅一笑,“霍小姐,要不要与我共饮两杯”
五芳斋上等间。
最近霍颜来这里来得有点勤,然而再也没有哪次,能像此时这般赏心悦目。
朱唇贝齿,烛火相对,浅饮琼浆玉露。
玉清风一杯一杯给自己倒酒,喝得微醺,醉眼看向霍颜:“霍小姐,其实你早就猜到了我是徐岚芳吧为什么还要冒险与我合作”
霍颜无奈地笑:“玉老板,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玉清风挑眉:“你就不怕我临阵倒戈,最后向着自家人,到时候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霍颜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小酌一口,“若是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不过以我对玉老板的了解,觉得玉老板应该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
玉清风:“哦怎么说”
霍颜:“玉老板此番从我手里得了八千大洋,又从您父亲那里得了一万大洋,再加上您手里的存余,我估摸着……满打满算加起来足有两万大洋了,这么些现钱握在手里,想做什么做不成我还听说,满春园的老东家死了,少东家不成器,抽大烟把家产都败光了,正四处寻摸买家,想要将满春园卖出去呢!自我见玉老板第一眼起,便看出您并非池中之物,怎么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遇靠人不如靠己,相信这个道理,玉老板比我还清楚。”
玉清风长得小家碧玉,为人也一向内敛,此时却是击掌哈哈大笑起来,尽显豪气。
玉清风:“霍小姐不愧是霍小姐!我爹他栽在你的手里,不冤枉啊!”
霍颜揉了揉太阳穴,“哎,可是徐班主倒了,我却亲手给自己树了个真正的强敌,您说是不是,徐小姐”
玉清风摆手,“啧,别叫我徐小姐。”
霍颜心领神会,笑着重新叫了一声:“行行行,玉老板!成了吧”
玉清风笑了,酒到酣处兴致起,忽然高声唱道:“遥望着杀气天高,不由人心烈火烧,好教俺怒气难消。咬牙把关贼来剿,闹得俺无名火起发咆哮,何惧尔无知小儿曹,哪怕他万马千军,怒一怒平川踏扫!”
听玉清风唱了这么多次戏,只有这一回,她只为她自己而唱,无需取悦旁人。
霍颜听得入迷,拿起筷子,为其击箸配乐。
一曲唱罢,玉清风手握酒杯,忽然抬眼正色看向霍颜:“霍小姐,实不相瞒,如今那满春园的确已经被我盘下来了。现在不比前清那会儿,皮影戏早晚要过气,你要不干脆别做皮影,也做国剧,我们两家合成一家,相信凭你我的才智,一定能将戏楼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你意下如何”
霍颜听得微怔,最后不由噗嗤笑出来,“玉老板,我霍家皮影传了近四十代人,您是想让这手艺断送在我这里吗”
玉清风不屑,“已经是难以赚钱的东西,何必抱着不撒手”
霍颜有点恍惚失神:“是啊,何必抱着不撒手呢可若是什么赚钱,我们就去做什么,我霍家的皮影,也就传不到现在了。”
玉清风微微皱眉,“霍小姐不会这么不懂变通吧”
霍颜收回飘远的思绪,重新看向玉清风,“玉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霍家人,还是应该做霍家人该做的事。”
玉清风定定看了霍颜一会儿,见她态度坚定,眉梢轻挑,“霍小姐,你要知道,这北平城里能称为天下第一戏楼的,只能有一家。”
霍颜听出玉清风话中深意,也微微抬眉,似笑非笑:“就是说啊,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又哪是那么容易担起来的有名无实,也只能是个笑话了。”
两人之间原本和谐轻松的气氛,忽然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四目相对无言,玉清风忽然笑起来,起身向霍颜作别:“霍小姐,时候不早了,多谢今日坐陪,这份情谊玉清风心领了。既然霍小姐无意合作,那么从今往后……”
霍颜也起身,接道:“商场无父子,咱们从今往后迎来送往的做生意,光明磊落的赚钱财,前事莫提,恩怨两清,再相见就是真刀真枪,谁也别跟谁客气!”
玉清风:“好!那么霍小姐,咱们后会有期!”
霍颜:“后会有期!”
从五味斋出来,天已经黑了。
霍颜满身酒气,醉意上头,结果一进自家院子,就闻到了浓浓的榴莲味。
最好别让她找到那只蠢猫……不然一定打爆他的猫头。
霍颜黑着脸想。
春巧想要直接扶霍颜回屋睡觉,霍颜却不干,非要回书房继续刻皮影,一家人谁都拿她没辙,便只能顺着她。
结果霍颜拿起刻刀,傻坐了半天也没刻出个花来,浑身犯懒地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睡梦中,她隐约看到了一只猫影,便呵斥道:“蠢猫!滚!让你给我送榴莲,你就给我送了几十箱来,脑子被驴踢了么……你这么傻,谁会喜欢你啊!”
很快猫影就不见了,霍颜心里莫名生气。
骂你两句就跑了么……
不一会儿,霍颜听见了十分熟悉的叮铃铃声,微微睁开眼,居然看见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虎斑猫。
霍颜盯着猫。
猫拘谨地动了动,然后,在桌上打了个滚,带着那铃铛又是一阵乱响。
霍颜忍不住笑了,戳了戳猫屁股:“变成猫戴铃铛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变成人再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