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的皮影传了三十九代人,祠堂里供奉的祖宗排位摆了足有七层,那一个个冰冷的木牌背后,是从南宋至今七百余年的皮影手艺人,是霍家一脉历经战火与盛世的传承。
霍颜走到高高的供台下,抬起头。
牌位黑底烫金的字迹,越往高处年代越久,字迹也越发陈旧模糊。
在看到那一排排先祖名字的瞬间,霍颜骤然僵住,满眼愕然。
“阿颜,给祖宗们上柱香,然后好好磕个头。”霍老爷子竭力压抑着咳嗽,颤巍巍给霍颜递上一炷点燃的香,然后将拐杖放到一边,艰难地跪下去。
霍颜依然怔怔地,直到霍老爷子第二遍叫她的名字,她才恍惚地接过香。
跪下,她拜了三拜。
霍老爷子在祖宗排位前重重叩首,高声道:“祖宗在上,霍家皮影第三十八代传人霍德山在此谢罪!子孙不孝,家中男丁单薄,以致今日霍家香火断绝!霍家组训,皮影手艺只能传男,不能传女,今日德山就要在此破了祖宗的规矩,将我霍家的驴皮泡制秘方与雕刻技艺传给霍家女儿!若祖宗神灵怪罪,就请报应在我一人身上吧,与我霍家以后世世代代的女儿无关!!”
说完,霍老爷子又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因情绪激动,咳嗽得更加剧烈。
“爷爷!”霍颜急忙将霍老爷子扶起来。
霍老爷子抓住霍颜的手,缓慢地起身,在她的搀扶下,带着她向供台西侧的小门走去。
打开小门,霍颜第一次知道,原来霍家祠堂这里面还有一间耳房。耳房大概只有七八平米,无窗,进去以后有一种空气长久不畅通的难闻味道。
霍老爷子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了狭小的空间,只见里面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木桌的桌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是什么人用小刀一下下划上去的。尤其是在其中一个部位,那些划痕尤为集中,几乎看不到桌板本来的漆色,完全`裸`露出原木。
木桌旁有一张很大的架子,上面居然还搭着两块大张的驴皮。
霍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去,将那驴皮从架子上拿下来,眯着眼,枯瘦的老手在驴皮上缓缓摩挲,目光就像是画家在看自己最珍惜的作品。
“阿颜啊,爷爷接下来要说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记住。”霍老爷子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似乎生怕霍颜听不清楚,特意放慢语速。
“制皮影的工艺一共分为八道工序:选皮,制皮,画稿,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缀结合成。我们老霍家的皮影之所以值钱,就在这制皮和镂刻两道工序上。别人家制皮,有的用清水浸泡,有的或许会加些防腐的药材,但只有用我霍家配方泡出的驴皮,才能光滑耐磨,明亮如镜,千年不坏!”
霍老爷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写满字的纸,交到霍颜手里。
“这就是我霍家祖传的制皮配方,你看仔细了,背熟了,要能倒背如流,然后你便将这配方烧掉。”
“阿颜,你要记住,这是我们霍家的立身之本,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山穷水尽,也绝对不可以将这配方传给外人!”
霍颜接过配方,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字字看去,神情越来越激动,捧着纸张的双手不禁微微发颤。
她将纸上内容扫了一遍,便将纸张凑到油灯旁点燃。
霍老爷子:“诶你……”
霍颜:“爷爷,我已经记住了。”
霍老爷子惊愕,“这,这怎么可能……”
霍颜开始背诵配方里的内容:“取芥子、丁香各二钱,小火煮沸放凉,再加小豆蔻和众香子浸泡……”
少女柔和的声音在这静夜里响起,愈发显得中正平静,她就这样娓娓道来一般,将配方中的内容重述一遍,居然一字不差!
霍老爷子愣了好久才回过神,眼里就像燃起两团火。他没想到,自家的祸害孙女居然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又坐到木桌后,慢慢拖过摆在桌角的一个长木匣,无比郑重地将木匣打开。
只见木匣里整整齐齐放着三十多把刻刀,最大的一把有匕首那么大,最小的刀身比针别儿还小。
霍老爷子一把一把抚摸过去,叹息道:“只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没机会再一点点传授你霍家皮影的镂刻绝活儿,也只能先传授你一套口诀,你先记住。至于最后到底能掌握几分……哎,就看天意吧!”
霍颜被霍老爷子拉到桌子后面坐下,霍老爷子将那两块驴皮拖过来,截下来一小段,又从桌子底下翻出一块平整的薄木片,垫在刻痕累累的桌子上,然后再仔仔细细将那一小段驴皮铺平在木片上。
“来,阿颜,你试一试,先练练手。”霍老爷子选了一把中等大小的刻刀交给霍颜,结果一看霍颜那握刀的姿势就乐了,“哈,不愧是我霍家的血脉!这刀把儿一拿,就像个行家样子!”
“刻一个完整的皮影人,大概需要刻三千多刀。镂刻皮影的方法有很多种,每个人的习惯也不一样,我们霍家用的是‘推皮’法,阿颜你先记住口诀:右手持刀于形体线长,左手推皮走刀运转而刻,所谓‘皮走刀不走’……”
然而霍老爷子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只见油灯下,霍颜左手推皮,右手持刀,刀下运转翻飞,不多时,便出现了一个影人的头部轮廓,先是眼睛,然后鼻子,嘴巴,花纹繁复的头饰……她的动作刚开始还有点生疏,然而等到雕刻至头饰部分,手法便越发娴熟流畅,下刀几乎到了不假思索的程度。
霍老爷子直勾勾看着霍颜,“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霍颜手下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刚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阿颜!你,你告诉爷爷,你这是和谁学的雕刻皮影!!”
霍颜对上霍老爷子那激动的眼神,半晌才摇摇头,“没学过,就是以前爹刻皮影的时候,看过两眼。”
“这,这怎么可能……”霍老爷子喃喃,然后竟是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啊!这是老天爷也不想让我们霍家的手艺绝后啊!好!好!”
只是笑着笑着,眼中便落下两行热泪。
接下来霍老爷子就好像一个顽童一样,兴致勃勃翻出一本画满了影人的样谱,让霍颜照着上面的图样刻,一会儿让她刻个孙猴儿,一会儿又让她刻个张飞,又或者让她刻一只小猫小狗。
“阿颜啊,影人的五官最重要啦!这个武将啊,要刻成立眉,看着英武!啊,这个书生就要刻成平眉啦,斯文又儒雅……你看,如果把影人的脸刻成镂空,在影布后头这么用灯一照,就比那不镂空的看起来灵透!”
霍老爷子越说越精神,目光熠熠,竟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
霍颜听得出神,忽地转过头,怔怔地看着霍老爷子。
“爷爷,为什么我们家一定要做皮影戏如果有一天,这世间没什么人再喜欢看皮影,我们学这些还有什么用”
霍老爷子虎起脸,“净会瞎说!怎么会没人喜欢看皮影戏呢!我们家的皮影都传了快四十代了,快八百年过去了,看皮影的人少了吗而且在我们家之前,最早的皮影在唐朝的时候就有了,怎么能说没有用呢没有用的东西,能传承上千年吗”
霍颜沉默,她没法反驳霍老爷子,因为她没办法告诉霍老爷子,就在不久之后,当西方的文化随着侵略大刀阔斧侵入到这片东方土地,当新的科技带给人们更刺激的感官体验,皮影戏,注定要成为博物馆陈列品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