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根,天子脚,如意街上有一家如意楼。
京城霍家的如意楼,曾被康熙皇帝赐字“天下第一戏楼”。霍家的皮影手艺从南宋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十九代。可惜,到霍平章这一代,老霍家没儿子了,只剩了个独苗苗的臭丫头片子。
据说,这老霍家的丫头从没生下来起就不是省油的灯。
关于这位主儿,有三件事鼎鼎大名。
第一件事,是霍夫人怀孕五个月那会儿,一次回娘家探亲,没成想走了千百遍安然无虞的山路,偏偏在那天遭了狼群袭击。饿狼凶悍,将陪同的车夫和丫鬟全都咬死,最后将大着肚子的霍夫人围起来,群狼却忽然毛发炸立,双股颤颤,竟像受到莫大惊吓,然后夹起尾巴灰溜溜逃走了。霍夫人吓得不轻,被人发现送回来时,囫囵个的话都说不全了,只知道翻白眼儿。那时就有人悄悄议论,说霍夫人肚子里揣着的这个,恐怕将来不是个善茬。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霍家丫头出生之后。寻常的小孩,都喜欢个小奶猫啊小奶狗啊啥的,小动物们也愿意跟小孩子玩耍,毕竟都是幼崽嘛,有种娘胎里带出来的亲近。但这老霍家的闺女可就和人不一样了,她倒是也喜欢猫猫狗狗,可是人家猫狗不喜欢她啊!更准确点说,但凡是长毛的,能喘气儿的,见了她就转身玩儿命跑!比如卖豆腐脑老孙头他家的土狗阿黄,那是宁肯跑进狗肉馆里都不想被老霍家闺女摸一下。
第三件事,则是最为惊世骇俗,到如今说起来还让一众老妈子老婆子咂舌。女孩儿长到四五岁就该缠足,可是这霍家的丫头死活不肯,霍家夫妇心疼女儿,也就由她去了,谁知临街的秀才媳妇听说,竟是天天上门来游说霍夫人,让她不要放纵女儿任性,不然以后嫁不出去。结果那霍家丫头竟是当场骑到秀才媳妇身上,左右开弓扇了人家十几个大耳刮子。秀才媳妇觉得受辱,哭闹着要在霍家上吊,霍家丫头却说只要秀才媳妇敢吊死,她立马菜刀抹脖子跟着赔命,最后秀才媳妇也只能踩着她那双小脚晃悠悠从霍家后院的歪脖树上下来,从此再不登门。不过经此一役,霍家丫头恶名远播,算是彻底臭在家里了。
如意街上有一句话,得罪谁也别得罪霍家丫头,那是煞星转世,谁碰谁倒霉。
也是老天不长眼,如今这位惹不得的主儿长到十五岁,居然也出落成一个唇红齿白的美人坯子。
这天,如意楼的生意红火异常,因为霍家有了一件大喜事降到头上,霍班主放话,如意楼免费供应茶水三天。此时堂上已连演三出皮影戏《追韩信》《拾玉镯》《翠屏山》,号称霍家班“第一嗓”的吴老师傅唱的前声,不只是戏楼里人满为患,就连门口都蹲着不少蹭戏听的叫花子。
“哎,听说了没,老霍家这回可要飞黄腾达了!霍家班被宫里点了名,要去给老佛爷演皮影祝寿呢!”
“我的天,给老佛爷唱大戏,那霍家班这京城第一戏班的名头可算是坐实了!”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一开始是定的徐家班入宫”
“快别提了,就前些日子,徐家班和霍家班在前门楼摆对台戏,徐家班输了,只怕是这消息传到了宫里。”
“其实也没什么意外嘛,谁让霍家班的戏本子多,皮影人角色也全。人家老霍家三十几代的传承了,可不是寻常戏班能比的!只可惜老霍家到现在也没个能顶事儿的男丁,也不知道这一代还能不能再传下去了。”
“你操心人家有没有儿子干什么!倒是那徐班主,脸上恐怕不好看吧”
“还用说徐家班一直想在京城里开戏楼,有霍家班压着才一直没开成,这好不容易要进宫出把风头,却还是被霍家挤了下去,估计徐家这戏楼啊,是彻底没戏喽!”
戏楼里的人一边看戏一边八卦,谁知这时忽然自戏楼二层的看台上泼了一壶水下来,将一楼的看客们淋了一身。
“嘿!楼上干什么的!怎么还往下泼水!”
楼上的人却是蛮不讲理叫骂:“泼水而已,又没撒尿,你们嚎什么!”
楼下的人怒了,“姥姥的,这是找茬来了,有种下来!”
暴脾气的已经撸起袖子噔噔瞪爬上了木楼梯,“一帮孙子,上去干他娘的!”
顿时一阵掀桌子砸杯子,戏台上也停了吹拉弹唱,看戏的人作鸟兽散,戏楼里转眼便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锅粥。
霍家班的小学徒嗷嗷叫着跑到后院,霍平章此时正准备吃午饭,因为心情好,还特意让霍刘氏烫了一壶好酒。
“班主!班主不好了!戏楼里有人闹事!”小学徒一路跑得气喘吁吁,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霍老爷子唱了一辈子武生,双目炯炯不怒而威,此时眉毛一立,将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慌什么,好好说话!站没个站相!”
小学徒忙直溜起身子,一五一十将戏楼里发生的事学了。
霍平章听完,拍桌就要往外走,“肯定是徐家干的!斗戏斗不过,就来这种下作手段!”
霍家长幼`男女有别,男人们不动筷,女人别想吃一口,霍平章这一走,霍颜和她妈这饭就不能吃了,霍刘氏才端了一锅炖鸡汤出来,见霍平章要出门,自动自觉又端着汤回了厨房。
这鸡汤味儿都闻着了,肚里馋虫勾出半条,却又眼睁睁看着鸡汤被拿走,霍颜不爽,对霍平章道:“爹,徐家的人输给我们,这股闷气总是要出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家的班子就要进宫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霍平章却怒道:“去他姥姥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是就这么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我霍平章以后还怎么在京城混!”
霍老爷子也教训道:“就是,颜儿你是个闺女,不懂男人的事,别乱插嘴。这事肯定不能这么算了,姓徐的还以为我们老霍家没人了”
霍刘氏一向是以夫为天的性子,见公爹和丈夫动怒,捅了捅霍颜,示意她不要多嘴。
霍颜挑眉,识趣地不说话了。
霍平章跟着小学徒出了内院,又想起什么事折返回来,对霍颜道:“对了,颜儿你正好帮爹去井窝子那边看看,怎么今儿的水还没送来”
京城里每隔三五条胡同才会有一口井,井外盖上房子,便是“井窝子”。每间井窝子都有专门的工人,从井里打出水装进水车,推着挨家挨户送水,按月收钱。按照往常,这时候应该已经送了水过来,可是今天连水车轮的影子都没见着。
秋老虎的太阳毒得很,于是霍颜撑着伞出门了。
如意街各家各户门前打瞌睡晒太阳的猫猫狗狗全都于美梦中惊坐起,远远瞄见霍颜的裙角,便夹着尾巴四散奔逃了。
霍颜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煎饼刘的媳妇和糖人陈的媳妇在她身后嚼舌根。
捏糖人媳妇嗑着瓜子:“哎呦,看老霍家的丫头,青天白日又撑把伞出门了嘿!”
摊煎饼媳妇撇撇嘴:“这大太阳的,也不下雨,撑得哪门子伞!要我说,霍家丫头就是个怪人,看她那一双大脚,啧啧,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霍颜不是没有听到两人的议论,却连步子都没顿一下,拐过一个胡同口,远远看见前面一个留着猪尾巴辫的小男孩正在和另一个留着小盖头的男孩扭打。霍颜认出“小猪尾巴”正是捏糖人家的儿子陈小二,小盖头是摊煎饼家的儿子刘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