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冬, 外头凛冽的冷风咻咻地刮着。千禧堂中却弥漫着一股烤红薯的暖香味, 宋老太太面前摆着一个取暖的火盆, 李氏和宋文胜都在一旁看信。
宋老太太也不催他们, 待得手掌暖和了, 她便拿起一旁的火钳夹出一个烤红薯。
屋里的嬷嬷和丫鬟已经很习惯宋老太太亲自动手做些小事。
自从家里柏少爷也去了京城之后, 宋家便有不少变化。
以前大老爷每回休沐时, 都会约上友人一块饮酒作乐,现在则是尽量抽时间带母亲和妻子外出走走。宋老太太出门多了,有时候兴致起了, 还会带着大太太一块下厨准备出行的路菜。看过老太太在厨房出入, 现在这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
宋老太太把红薯皮剥掉, 吃了一口,便笑道“三房今年送来的红薯还真不错。”
“是坤弟妹和她侄子上个月一块送来的,还让我问娘的好。”李氏终于把信看完了, 忍住激动,笑道。
宋文胜也剥开了一个, 接话道“她那侄子读书勤奋,族学的夫子没少夸他。坤弟妹以后也算是有依靠了。”
李氏笑“也不枉坤弟妹当时特地说情让他过来上学。”要知道,宋氏的族学可一向不好进。不过宋文胜会松口, 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着先前那件过继的事当时坤弟妹愿意过继宋祯祯, 可真是为家里解决了一个麻烦。
宋老太太突然出声问道“听说桢姐儿生了个儿子。”
“是个大胖小子, 两年前的事了,当时还给家里送了红鸡蛋。”宋老太太从来没提起过宋祯祯,不过李氏此时接起话来, 也没有半点异样。
宋老太太听完,便点了点头,又问李氏信里究竟写了什么,儿子嘴角那止不住的笑意,看得她都心痒痒起来了。
李氏笑着把闺女信里的内容说了一遍,女婿仕途顺畅还得了一座御赐宅子,搬家之后,宋师竹大方地给小叔子和亲弟弟都换了大屋子住。家信里头还有柏哥儿的笔迹,那飞扬的笔墨一下子就能让人看出他的兴奋心情,而信上写的最后一件,更是一件大好事。
宁大驸马这个名字在宋家如雷贯耳。如今听到大驸马落败被赐死,李氏也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能少一个和家里有矛盾纠葛的人,总是好事。
宋老太太心里也为孙女高兴,但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外一桩事。
夜里,宋老太太躺在榻上,突然叹了一声。
人一老了,就喜欢回想从前。
宋老太太现在闭上眼睛,还能记得那个一丁点大的小女婴在自己怀里的软嫩触感。当时她可真是高兴,二儿媳妇一连三胎都是男孩,终于生出一个小花骨朵,她看着都觉得这孩子真有福气。
可冯氏待她不好,那孩子从小就多愁伤感,经常在夜里抹着眼泪问她,为什么冯氏不喜欢她。
老太太一听到这些话,心都是揪疼揪疼的,为此和二儿媳妇更是水火不容。
要不是这孩子的身世让二儿子查出来,宋文朔怒到极致口无遮拦,老太太还真会和儿媳妇一直闹下去。
知道真相之后,她顷刻明白了冯氏这些年为什么会有这些举止。
宋祯祯那些年受了家里下人多少委屈,她都是知道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才会长成了那样胆小怯懦的性情。
宋老太太又看着帐顶想了片刻,还是闭上眼睛。
她如今的日子过得这样好,家有慈母,丈夫又上进能干,前年还生了个儿子,就算直系血脉亲人都不在了,也应该影响不到她的。
说到底,这些是是非非远在京城,离县里实在太远,只要他们不说,那孩子就不会知道。
守夜的丫鬟听到帐子里深深传来一声叹息,还以为老太太怎么了。宋老太太素来有心梗的毛病,以前有一回,若不是家里大姑娘睡到半夜心有所感,老太太就要这么去了。
就是因着如此,这两年李氏每回过来都要提醒千禧堂的下人夜里要警醒,她也是一直记在心里。不过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内传来长长缓缓的轻鼾声,丫鬟也就闭眼继续睡了。
这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婆子,身边还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和孩子。一进屋就扑到她面前跪下了。
她丈夫听了一会儿,就把在屋里的老人和孩子都带走了。
那婆子没了忌讳,哭声便大起来了。
“姑奶奶,您是小少爷唯一一个能倚靠的长辈了。宁家没人了。剩下的那些都是混蛋。二夫人也不想连累你,但实在没办法了”
在婆子的哭诉中,宋祯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婆子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宁家二房的幼子,本来是要过继到大房的。但宁家出事了,爵位被旁支得了,她血缘上的亲爹和亲奶奶不知道干了什么,被皇家赐死,剩下的人被判了流放罪,周围的姻亲怕被连累,除了花钱找人送了一个农家孩子进牢里顶替外,一个敢养这小少爷的人都没有。
然后他们就把她想起来了。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在耳边响起,宋祯祯听着,突然觉得十分可笑,既然觉得她也姓宁,为什么先前从来没想过她,一出事才想到她身上。
那婆子卡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接着才道“家里这些年过得不好,也是不想连累您,驸马爷和大夫人才一直不敢来见您。”
她说着就继续哭道“姑奶奶,咱们家小少爷就只剩下您一个亲人了。你是大驸马唯一的孩子。二夫人说了,他们要流放到西北去,余生怕是回不来了,小少爷是先前答应过要过继给大驸马的,若是您愿意,就把他当亲弟弟疼爱”
宋祯祯看了一下一进屋就累倒在炕上的小男孩,那孩子眉眼间都是疲惫,不过片刻就睡得死死的,就连婆子说了这么多话都没把他吵醒。
婆子看到她的视线,还以为她心软了,便满是期待地指着炕上的几个木匣子,道“这是二夫人送给姑奶奶的见面礼,以后只要姑奶奶能给小少爷一口吃的,便足够了。”
宋祯祯听完这些话,心里有些烦躁,她很想把这三人都赶出家门。因着他们过来,她养母、丈夫和儿子都被吓得躲到东厢去了。
但她却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把他们赶走,周围不少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来了客人,相公是要考秀才的人,要是让人知道他们家接待过犯人,以后被连累了怎么办。
她左右摇摆不定,听到婆子肚子叫了起来,就站起来道“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厨下给你拿点吃的,这附近住的都是宋氏族人,你别到处乱走了。”
她才进厨房,三族婶便也匆匆掀帘子进来了。她方才在屋里发着呆,突然就想起族长家的老伯娘当时告诉过她的一些事情。
接着心里就咯噔起来了。她过继宋祯祯之后,宋祯祯手脚勤奋,烧饼摊子十分红火,前年她把宋祯祯嫁给自己娘家侄子,没两年就抱上外孙,等她再一求族长让侄子进了宋家族学,众人都说她侄子读书有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