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气息越来越近,带着暗潮汹涌的压抑。苏棠闭着眼,也隐约觉察到危险笼罩,幽然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呼吸也跟着乱了一乱。
就在这时,炙热的气息停了下来。
“醒了?”
声音响起,清冷淡漠的,可以猜想得到他仍然没什么表情。
苏棠装不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睁开眼。方重衣坐在床边,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分明是很淡的眼神,又无端让人觉得深不见底。
方才那些无声的暗涌仿佛只是错觉,可是背上细密的汗水告诉她,并不是假的。
她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点了点头,小臂一撑坐起身来,刚要开口,就听见他淡然命令道:“先喝药。”
她转头去看,有白瓷小碗静静搁在桌上,还冒着丝丝热气,是刚好的温度。
方重衣起身,把碗端过来。
苏棠想起昨夜还是他一点点喂的,不自觉避开了目光,咬着唇伸手去接碗。
端着碗的手紧了紧,方才松开。
他目光微黯,复又抬眼,语气凉凉道:“放心,没打算喂你。”
仿佛被狮子追着赶着似的,苏棠急匆匆把这碗药喝干净了,回过味来才发觉,这药苦得人嘴唇都要麻木,腮帮子隐隐发痛。
她捂紧脸颊,嘴巴鼻子几乎要拧在一起,半天才能挤出几个字:“有糖么……”
“没有。”平静的声音即刻回应。
方重衣看那药见了底才收回眼神,把碗接过来放回桌上,又慢条斯理看她一眼:“喝药后吃糖不是好习惯,破坏药性。”
声音郑重其事的,苏棠也闹不清他究竟是一贯的为难还是真心如此想,她向来看不透他。
苏棠缓过劲来,刚想下地身子却僵了僵,手攥紧被子。她现在只穿了件薄透的单衣,这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不方便啊……
怎知方重衣根本没看她,径直往房门外走,慵懒随意的声音飘来:“好了就别赖床。”
苏棠松口气,本想掀被子起来梳洗,怎知两个粉蓝裙衫的丫鬟前后走进来。枫玉,彩佩,都是平日交好的。
彩佩眼睛骨碌碌转,意味深长的模样,却又不说话。枫玉只是讪讪一笑,道:“你病刚刚好,世子怕你身子还不舒服,特意要咱们过来帮忙的。”
说罢,一个便去打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具,另一个取了衣裳,来床边帮她穿戴。
苏棠刚退烧,身子还是酸软的,再加上大家也熟悉,便不推辞,小声道:“有劳你们了。”
“可千万别这么说。”枫玉的语气比平常客气许多,还有些恭谨,小心翼翼扶她下床去妆台边坐下。
苏棠坐在铜镜前,任由她打理,良久,又听见身后传来枫玉的唉声叹气。
“咱们关系好,有些心里话也就敞开说了。我来侯府满打满算也有五年,可没见世子爷对谁这么上心过,你应该也明白的,怎么还……”
苏棠耷拉着眼皮,对她的唠叨没怎么听进去,无精打采拨弄衣襟上的盘扣,心不在焉问:“还什么?”
彩佩竖着耳朵听她们嘀咕,鬼头鬼脑凑过来:“一见世子爷跟见鬼似的,每天躲瘟神一样的躲他。我不明白,世子容貌那么好看,人也大方,放眼整个京城,哪家下人的待遇比得上侯府的?更何况他还对你……”
苏棠叹一口气,幽怨道:“你们可是没见过他刁难人的时候。”
枫玉比她们年长几岁,自认人情世故看得透彻些,语重心长开了口:“男人啊,甭管是街口杀猪的糙汉子,还是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对待喜欢的姑娘总是有些孩子气的,他为难你,也是因为他在意你、喜欢你……”
苏棠觉得这话越说越偏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不满抬起眼,目光中俱是清醒:“原来为难倒也成好事了,所以我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么?”
枫玉怔了怔,又叹气:“哎……那好吧,自己的事冷暖自知,外人也说不上什么,随你吧。”
两人帮她梳洗完便退出去了。
苏棠想起来,昨晚他还莫名其妙罚自己抄书,今天一天的时间又得白费,心头又平添几分烦闷。她垂着头默默往书房走,怎知,在门口“嘭”的一下撞了脑袋。
正正撞在他胸口上。
她抬头,入眼便是如画的眉目,他也在低头凝望自己。平日,方重衣往往疾言厉色冷面相对,这会儿神色一温和,好看的桃花眼便像蕴着满腔深情,自带撩人心神的醉意。
“这么长一段路,也没发现门口有人?”方重衣嘴上仍不饶人,却细致打量着苏棠的精神气。
苏棠撇嘴,这么长一段路他也不说让开,就等着她撞上去?
见她不说话,方重衣眸子里掠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低声问:“好了没?”
苏棠眼神木然,含糊开了口:“我来抄书的。”
她只是自顾自说着,语气没油没盐的,更没回应他的问题,方重衣听罢目光一沉,更是不悦地皱起眉头。
迟迟听不见他的表态,苏棠便往书房深处张望,案上的纸笔书本已经不见踪影,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这是不用抄书了?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跟木头桩子似的堵在门口。方重衣先醒悟,牵着她衣袖往书房里边走,让她在矮榻上坐下。
“我要去一趟秋苑,在城东那边。”
苏棠茫然抬起眼,就看他已经披上了外袍,径自往外走。她知道,方重衣在外顶着各种各样的名头,事务繁多,白日几乎是看不见人影的,可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去哪儿,今天这是什么意思?
身影在门口顿了顿,大概是见她毫无反应,又温声补充道:“酉时会回来。”
她后知后觉意识过来,这大概是在和自己交待去向和行程,同时也是警告,若她又乱跑,酉时之前没回来,恐怕就惨了。
苏棠垂着头,应道:“知道了。”
“多休息。”方重衣低低嘱咐一声,便离开了。
屋里冷清清的,苏棠抱着个软枕闭目养神,突然就想起唐音的信还没带给沈公子。
反正,酉时之前回来就行。
夕阳西下,斜晖满地,沈府的气氛仍然同往常一样宁静。门外有软轿落下,是少爷回府,小厮上前拨开轿帘,迎着人往内院走。
“少爷,这有一封您的信……是今儿晌午,一个叫苏棠的姑娘送来的。”过了照壁,两人在檐廊下走着,小厮细细跟他汇报。
沈瑄自然知道是唐音那边的回信,嘴角勾起淡然的笑。三日前,他被人构陷入狱,如今柳暗花明,再收到这回信心境已大不一样,苦涩的情绪一扫而空,心头只有淡淡暖意。
“给我吧。”
小厮连忙把信呈上。
沈瑄抽出信,边走边看,慢慢就停下了步子,久久静立不语。
赌债?
一千两?
唐音什么时候有这爱好了?
“这真的是唐家的回信?会不会和其他的混淆了。”他狐疑地看那小厮。
“是的,少爷。”小厮点头。苏姑娘还特意说了,唐姑娘不愿写字儿,她代写的。
沈瑄想了想,点头:“好。”
随行的小厮见少爷仍然目不转睛看那封信,也只能守在旁边。秋日的晚风阵阵吹过,小厮时不时抓耳挠腮,少爷在这不前不后的地方可站了足足一刻钟了。
沈瑄将内容细细斟酌后,又看那纸张,最普遍的澄心纸,当时苏棠给他纸笔写信,也是用的这种纸。
他走到檐廊边,借着柔和的余晖将纸上字迹细细照过,墨色如漆,哑金流光隐隐浮动,顶级的徽墨。除了宫廷,也只供那几家最显赫的王室宗亲。
沈瑄挑眉道:“字迹仿得倒不错,信纸也花了心思,这墨却是疏漏了。”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小的不明白。”小厮抓了抓脑袋。
他没回应,看着这份无署名的信件,目光疏离若有所思,良久低低一笑:“大抵是气上了头吧……”
“啊?”小厮更傻眼,这说的是唐姑娘吗?
“明日不去鸿升堂了,差人和余老板知会一声。”沈瑄淡淡吩咐道。
“是……”小厮点点头,又问,“那少爷要去商行么?”
“不。”沈瑄把信纸折好收起来,“去唐家。”
次日,沈瑄特地起了个大早,抵达唐家的时候,得知的消息是唐音果然在睡懒觉……还是回笼觉。
沈家和唐家是世交,几个孩子相互来往惯了,见面没什么避讳。花园里遇见唐音的母亲刘氏,刘氏还一脸笑眯眯的:“怎么你妹妹今日没来?”
沈瑄同长辈行礼,温和道:“嗯,宁欢有些事,便打发我送些东西来。”
他在花园的凉亭里等了半个时辰,唐音才睡眼惺忪从自己的院子里走出。她看见沈瑄立马精神了,警惕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
“你……不是说还在路上么?”当时她睡得正香,听见丫鬟通报沈少爷在路上,一会儿要来,想着还有时间便又睡过去。
沈瑄看她一眼:“无事,反正我今日空闲,你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唐音讪讪在他对面坐下。
其间,下人上了些茶和糕点,她慢吞吞吃完一块荷叶酥才问:“怎么,你们不是要出去游玩么?”
“不去了。山迢路远的,终究还是不如这里好。”沈瑄喝茶,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
唐音刚拾起第二块荷叶酥,忽地又捏成粉碎,急忙道:“那、那你把信还给我!”
他淡淡抬眼:“都送过来了,看也看过了,还退什么?说过的话难道还能收回?”
“怎么不能!”唐音着急了,提高声音,“你们既然不出去了,我凭什么还替你照料花草?那风筝也没见你多重视,不如留我这里算了……”
如此这般,连珠炮似的。沈瑄佯装喝茶,细细听着,原来她写的是这些……
他正色,将信纸拿出:“你的信,大概是被掉包了。”
唐音陡然被打断,完全没注意他在刚刚套自己的话,愣怔问:“你说什么?”
沈瑄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这信既然是苏棠代写,又无署名,伪造之人大约便误会了。信上又是黑街又是赌债的,分明是通过威慑恐吓把人吓退,大概是不想苏棠和人有牵扯。
唐音听得糕点都忘了吃:“谁啊?这做法也够清新脱俗的,正常人估计想不到……”
“恐怕的确不是一般人……”沈瑄叹气,“这信用的是顶级徽墨,除了皇上,也就是那几个宗室子弟能用上。”
唐音惊呆了,盘子里的核桃酥桂花酥都捏成了渣渣,还不自觉给他递。
沈瑄默了默,也只好接去吃了。
“棠棠怎么会和那些人扯上干系?”
“我见苏棠和那官差相熟,便找他打听,衙门前些日子出了件事,苏棠被兴余村人诬陷,后来景临侯府的世子出面作保,还把人带走了。”沈瑄目色凝重道。
“你是说……写信的就是这位世子?”唐音倏地直起身,定定望着他,“对了!上次我问她住哪儿,她还吞吞吐吐的,模样又委屈又慌张,我看着都揪心,她会不会一直被关在侯府啊?”
沈瑄放下茶盏,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你们都是女孩子,互相能说得开些,若不放心,便去问问吧。”
唐音郑重地点点头。
晌午,集市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苏棠一手提篮子,一手拿吴婶列的清单,顺次买食材。方重衣近日出行格外规律,总辰时出门,还不厌其烦和她汇报去了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意思应当是回来必须要看见人,至少苏棠是这么解读的。用膳时,也依旧命她坐下来,两人一道吃。虽然自从那夜生病,他整个人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疾言厉色变成了无形的强势,更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买了新鲜的蜜桃、梅子、金桔和一些绿叶蔬菜,只剩蘑菇了。正巧面馆旁多了个眼生的摊子,灰布衣妇人便吆喝边往摊子上洒水。
“山上采的野菌咧~又甜又新鲜!”
那蘑菇白花花的,的确嫩得能掐出水。
苏棠挑了些成色好的,付完钱刚要离开,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
“棠棠?”
她猛然回头,万万没想到是唐音,一身石榴红的襦裙,活泼明艳。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聪明吧?”唐音歪着脑袋灿烂一笑,“我跟张婆婆打听过,她说你每天这时候会来采买,便打算碰碰运气,昨天没碰着,今天总算逮到了。”
苏棠呆愣了半晌:“怎么了……难道沈公子那边有什么事——”
“哎呀,不说他,跟他无关。”唐音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把人拉到僻静的角落。她见苏棠拎着满满一篮子蔬果,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我听张婆婆说了,你其实是在侯府做事儿……那边怎么样,侯府对下人好不好,会不会打骂?”
苏棠不知她怎么大老远特意找来问这事,垂眼低喃道:“没有的,侯府对下人挺好,能吃上肉,住的地方也暖和。”
唐音不说话了,唉声叹气了一阵,复又直视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出来卖字卖画儿,玩命挣钱?是不是瞒着我什么?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姑娘,肯定不愿意做个小丫鬟,困在那种地方一辈子……”
唐音虽然大大咧咧的,最后一句话却毫无预警地击中了她。苏棠握紧篮子,嘴唇开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不是那位世子对你不好啊?”
她不知唐音怎么一下子了解这么多内情,彻底慌了,目光闪躲道:“没——”
“还逞强。”唐音佯装恼怒嗔她一眼,挠了挠头发,又道,“你若还当我们是朋友,就把难处说出来,大家给你想办法嘛。说句实话,我们家虽然无权无势,钱还是够的,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都能帮你。”
苏棠震惊了,原来有个土豪朋友是这样一种体验!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卖身契的事絮絮说了遍,因为脸皮太薄了,一说完马上表示,这银子会想办法尽早还的。
“五百三十两!哪家奴仆签这种卖身契啊?!”唐音刚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呃,当然了棠棠你是无价的,我的意思是这位世子太黑心肠……”
“当然。”苏棠垂下头,脚尖在地面一下一下地划圈圈。
唐音开始头大了,五百三十两的确不是小数目,她现在私房钱有三十五两,再加上每个月零花九两……不够救急呀?家里倒是能拿出这笔银子,但她也不愿跟父母借,思来想去,决定找沈瑄帮忙。
那家伙是个真财主。连收到恐吓信都面不改色,区区几百两肯定更不在话下。
她当即拍胸脯保证:“别担心,这件事包我身上!五百三十两而已,我一个月零花都不止这个数。”
此时的唐音仿佛闪耀着一圈金色光芒,普照大地。苏棠感动地直点头。
两人在集市里絮絮叨叨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又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唐音才告别。
苏棠整了整一篮子蔬果和野菌,见时辰不早,也离开集市。
正午时分,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三名佩刀的官差气势汹汹从街口走来。
“让开让开!”
百姓见官爷来了纷纷避让,一个个噤若寒蝉,看这架势是来抓凶犯的?
这热闹的大街若是潜伏着什么人犯可不得了。
只见那三名官差径直走向卖野菌的摊位,一人不由分说把摊子掀了,鲜嫩的野菌全抖落进麻袋里,另外两人粗鲁地把妇人拽出来,反绑起双手。
妇人不知发生何事,脸唰得一下变惨白。
“哪儿采的野菌,就敢随便拿出来卖?!城东好多人都中毒了,刘得一家五口围着烟囱手舞足蹈,还有人嚷嚷皇上来接他回宫了,我的天,一个七尺壮汉呐!”
苏棠回别院,送了食材给吴婶,便独自回到自己的小柴房。
得到唐音承诺的她如释重负,呈大字躺在土砌的小床上,长出一口气。
这张床只垫了一层薄被,秋天睡着难免觉得冷冰冰凉飕飕的,她出神望着凹凸不平的泥胚屋顶,思绪又飘忽到那天夜里。罗帐软被,清淡好闻的木叶香,那人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喂她喝药,给她换额头上的湿巾,温柔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