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院当差的侍女侍卫都知道,他们主上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回房第一件事,沐浴,换衣裳,这个时间点从来无人敢打扰。
微风习习,白梅花瓣随风婉转飘零,落英缤纷,苏棠走在林荫中的碎石小道上,有一种不真实感。本以为院子不大,身临其境才发现个中玄机,竟像幻境迷宫似的,走久了难免怀疑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错觉。
接待她的侍女也像幽魂一般,除了带路一句话不说,偶尔目光幽幽回过头,欲言又止,欲说还休,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轻叹,跟韩蕴他们一个模样。
梅林尽头就是世子的住处了,好几个丫鬟侍立在檐廊下,面色谨慎,不言不语。苏棠被这般压抑的气氛感染,打了个寒战,不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走到门口,她顺手摸了摸蓬茸柔软的绒毛,突然心头一紧,糟糕,自己怎么还穿着他的衣裳?
“进来。”冷硬的声音从房中传出,根本不等她思考该怎么办。
侍女推开房门,满屋琳琅映入眼帘,华贵而冰冷的气息。苏棠咽了一口唾沫,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走进去。
外厅没有人,淡淡的瑞脑香弥漫,清冷沉郁的味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听见隐约的水浪声,难道是后院湖边传来的?
不大像。
正在沉思,角落窜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吓得苏棠心惊肉跳,回头一看,翠鸟在窗边啄枝叶,又拍打翅膀飞走。
她拍了拍心口,松口气,忽然意识到这屋子过于暖和了,待久了着实热得慌。环顾一圈,原来门边、矮榻旁都摆了暖炉,透过隔火能看见烧得通红的银骨炭。
苏棠太热了,低头解披风的系带,却听见里间传出动静。
修长好看的手挑开珠帘,披了件单衣的公子闲庭信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随意不拘,却尽显风流。
她身子一僵。
满身热汗缩回去,变成了冷汗,她想了想,脱到一半的披风又赶紧裹上。
方重衣穿着随意轻便的常服,衣襟宽松,锁骨还若隐若现,头发半干未干的,发梢处用束带随意绑了个结,松散地搭在一侧。
他目光沉静,不动声色看了眼她脚边的暖炉,眼中带笑向她走近。
苏棠猛然意识到……他们当时为什么一个个都是那样的眼神。她连连后退,但没走几步后背就抵在门上,无路可走了。
近距离抬眼望去,他额发微微凌乱,遮盖了眉眼,眼型的确是标致的桃花眼,无可挑剔的好看,但并非寻常桃花眼那般柔如春风醉人心神,那种万事万物漠然以对的神色,让人看一眼就格外清醒。
她害怕对上那样的目光。
“现在这个时候,小的在这儿似乎不大合适……不如等世子爷先——”
“嗯?”方重衣见披风摆尾落在暖炉上,复又若无其事抬眼,“大家既然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顾虑的。”
苏棠没心思注意脚边的情况,提高声音辩解道:“男人怎么了?男人一样也会介意——”
“别装了。”方重衣冷淡地打断。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手指扣紧门上的透雕花纹,想了半天,底气不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方重衣微微扬起嘴角,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脚勾来紫檀交椅,舒舒服服坐上去。
“你在大理寺的证人卷册,衙门的诉状,以及莫氏提供那份卖身契……随便哪份文书都能查到底细,还好意思问我怎么发现的?”
苏棠恍然大悟,想想自己真是犯蠢,居然还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男装哪里不对?
脚边忽然很热,一股浓烈的烧焦味窜进鼻子里。她低头一看,猛地跳起来,使劲甩披风试图拯救,可惜摆尾已经被烧焦一圈。
“那好像是我的衣裳。”方重衣神色平静端过茶杯,拂了拂碎叶,轻抿一口。
苏棠蹲在地上,时而摸摸那披风尾巴,时而又戳一下炉子,心情凄楚,烫手也不觉得了。她好半天才接受这个现实,愁眉苦脸回头问:“我会赔的,它贵么,多少银子?”
“这披风穿过一回,算你三百五十两吧。”椅子上的人仍是品茶,轻描淡写的声音道。
苏棠顿时后退一步:“你抢劫呢?”
“已经折半了,荣锦街锦堂华裳,不信可以自己问价去。”
“……”
“还不起?”方重衣手指轻叩桌面,灰蒙蒙的目光落在手边字据上,唇角微扬,“给你指条明路,签卖身契,留在侯府做事。”
苏棠一听这话就炸毛了,又签卖身契?!
她忽然想起韩蕴当时念的户籍,心头一喜道:“世子帮我查明了身世户籍,我自然是感激的,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容我回去找家人帮忙……”
方重衣毫不动容,声音平静得和死水一样:“想多了,这户籍不过是无中生有,你的家人也是不存在的。”
苏棠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意思,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已经在户部立了册盖了印,再假也是真的。”他好整以暇提笔,在手边契据上添了自己的名字,“对付莫氏那种人,自然要以恶制恶才是。”
音色温和却让人遍体生寒,苏棠哽咽了一下,问:“那我真没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