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真人只是端坐正殿主位,垂眸一言不发,训.诫师弟师妹的,乃是永鉴。
永鉴先照例叮嘱了一番众人日常起居修行之事,最末方漫不经心地夸赞道:“永淳,永仪,你二人此次炼成的清心丸成色极佳,师父与我带入金陵分发,必能救诸多百姓免于病痛,也算是你们大大的功德一件。”
永仪与永淳齐齐拜下,永淳谢道:“清心丸乃是师父寻到的药方,药也是师父配的,我们只是看守丹炉,不敢贪功。”
玄微真人眼睛眉毛都未动,只听永鉴又说了两句,便一抖宽袖,默默起身,低眉对满地的徒儿轻声说了一句“尔等好自为之”,便迈步缓缓走出了大殿。
众人皆绷着一口气,闷头伏地,规规矩矩地跪着,待他白衣身影渐渐远了,方齐齐略松了气,软了下来。
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房后永淳却迟迟不睡,只在灯下做着针线。
永仪惦记着试用晶彩沙漏,便想催她先行歇息:“师姐,别连夜赶活了,仔细伤眼。”
永淳手下没停,抿了抿唇道:“我在给师父绣帕子,今日不赶完,便得等到三个月后才能给他了。”
灯下少女的脸庞带了一丝红晕,永仪便也不好再劝,自己洗漱了上床躺好,暗自等待永淳睡下。
永淳直到子时后才熄了灯火,片刻后呼吸便变得幽静绵长。
永仪悄悄起身出屋,门外是一片星河璀璨的凉夜。
她估摸着大殿附近还会像昨晚那般有人看守,于是便往殿后山路上行了几十步,方战战兢兢地从领口摸出那只带着体温的晶彩沙漏。
她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深吸一口气,翻转了手中沙漏。
星彩细沙再度一粒粒地从下往上飘去,似梦似幻,如雾如电。
永仪全身巨颤,数度闭眼睁眼,方攒足了勇气往山前迈步。
宸清殿如昨晚一般,变成了高高一堆木头。
她蹑手蹑脚在周围略绕了几圈,只见平日看惯的偏殿单房、亭台楼阁尽数化为虚无。
原本的大殿前仍有二人看守木材,永仪不敢上前,只在离得略远的地方细细寻找,想寻些证据,确凿地知道此时是何年何月。
但山中无甚俗物,仅有一片清平了的地面,等着开工起殿。
此处她虽待了八年,但一旦化为蛮荒山间,便有些不辨方向,最后她终于在离大殿位置颇远之处捡到了几张包裹蜡烛的油纸,纸上赫然写着“景和二年”,正是整整十年之前。
此时天气似乎与她来时无异,可能月份日子应当是同样的。
这些都是揣测,她自然得不到证实,却已在心中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景和二年时她只有八岁,距父亲领罪、全家灭门还有两年。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晶彩沙漏。
两年时间,够做些事了。
可她当时只是无知孩童,即便是到了此时,也对当年详情一无所知,更遑论借此宝器救她满门性命了。但上天既然将此物赐给了她,那必然是安排了它的用处。
永仪心中翻江倒海,一时激热癫狂,一时心灰意冷,眼睁睁地看着彩沙向上飘完最后一粒,沙漏又恢复了静止不动。
她再颠倒了几次,彩沙仍是毫无动静。看来一日之内这宝器只能使用一次?
永仪正在热切思考,醒过神来时方觉自己回到了观后那边竹林间。
这片竹林是玄微真人来后种的,她回到景和二年时此处还是一片荒芜,这时四下陡然变成了满眼青绿,不免让她错愕了一二。
而这青绿之间,站了一道飘逸白影,就在她面前七八步的地方。
玄微真人正左手端着星轨板,右手举着观星镜,昂首看着漫天繁星。
永仪不过是怔了一瞬,玄微真人便已感觉到她的存在,低回头来,侧身看见了她。
永仪立刻在竹林间跪下拜倒,叫了一声“师父”。
玄微真人脚下无声地默默走到她面前两步,一双雪白道鞋停在她伏低的面前。
他一言不发,她却觉得一股逼人冷凝迎头盖来。
“师父,永仪有一事相求。”永仪热血上头,微带颤抖道。
玄微真人仍旧没有出声,她便接下去道:“永仪想随师父下山。永仪本是金陵人士,已八年未曾回到故乡,此时思乡心切,还望师父成全,带永仪同行。”
她说完这短短几句,周围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竹叶飒飒之声。
片刻后头顶传来冰冷如霜、不带半丝情感之声:“修道之人,何来故乡?何来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