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见礼过后,贾母便打发众人散了,因贾敬之妻有孕在身,不便久留,张氏并贾敏送了出去,待到贾母院外,张氏的丫鬟来报,大爷二爷并三位少爷到了。
张氏道:“请爷们到老爷院里去,我和敏妹妹这就过去。”
丫鬟福身一礼,自去了。
贾敏摇了摇头,眼中满是不赞同之色,道:“府里又不比外处,大嫂回去歇着吧,我带玉儿去,再者有嬷嬷丫鬟领着,自个家,还能迷了路不成。”
张氏笑道:“也只是今儿罢了,远道回府,赶后儿明儿,你想我敬你也不成了!再者,老爷需要静养,搬到东北边上的梨香院去住了,我过会子回东院,也便宜些!”
贾敏拗不过张氏,只得罢了,回过贾母,偕黛玉同张氏到梨香院来。
得知要去见外祖父,黛玉兴奋极了,摇晃着张氏的手,巴巴的问:“大舅母,外祖父规矩严不严,会不会训孩子,有没有提起过玉儿。”
张氏失笑,划了划黛玉的小脸,温声叮嘱道:“玉儿,离我远些,我有旧疾,仔细过了你。”
黛玉毫不在意,自豪的说:“大舅母,我不怕,我的身子骨可好了,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把一辈子吃的药吃完了,故而,府里总有人逢冬入夏要病一病,我和她们不同,连个喷嚏也不曾打一个。”
张氏被黛玉的童言稚语逗笑了,眼中掠过一抹极快的黯淡,自个坐得离黛玉远了些,笑道:“傻丫头,哪还有人像你这样,还往自个身上揽病的,日后不可说此话,要知谦逊为重,身子骨好是上天赐给你的福分,寻常人求还求不来呢,承天之佑,须怀有敬畏之心。”
黛玉张了张小嘴巴,似乎有话要说,却看到张氏一手捂着胸口,眉心深深蹙了起来,机灵的咽下了要说的话。
贾敏将张氏半揽在怀中,另一只手为她顺气,低声道:“大嫂,你的病根皆因忧思太重,这么多年,你都不能释怀吗?”
张氏眸中泪珠盈盈,反问道:“那四妹妹呢?”
贾敏清眸微垂,道:“我和大嫂不同,我即使不甘心,也会活下去,再苦再难,也会熬下去,为了经历过的一切,为了鲜衣怒马的恣意,为了家族,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的承诺。”
贾敏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氏,一字一句的说:“大嫂,你有大哥,你有瑚儿,有琏儿,大哥爱慕你至诚,迎儿的生母,不是大哥心甘情愿要纳的吧!”
张氏的眼角有泪坠落,别过脸,轻声道:“我不能生养,太太提及多子多孙之事,我不好忤逆,只能委屈他了。”
贾敏微怒,抓住张氏的手,咬牙切齿的说:“你知道大哥的心里只有你?”
张氏眸中满是挥之不去的疲倦,她的眼中很复杂,却唯独没有悔意,很轻的声音,低不可闻:“四妹妹,我的身子骨能撑几年,我自己都不知道,圣医妙手尚无把握,你让我怎么做呢?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太累了。”
贾敏眼前一片模糊,蕴含的水汽,让她看不清张氏的神色,她只看到纤瘦的那抹雪白,白得刺眼,瘦得令人心悸。
她握住张氏骨瘦如柴的手,麻木的重复道:“大嫂,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的,一定会有办法,你的病并不严重,只是当年的病根未愈,你放宽心,一定会痊愈的。”
张氏轻叹,温柔的理了理贾敏的鬓发,迟疑片刻,方道:“小六在江南过得好吗?”
贾敏情绪慢慢平复,微微挑眉,定定的看着张氏,楚涵回到京都,一定会来拜访张氏这个姨母,毕竟他的母族也仅余张氏一人了。
张氏垂眸,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怪不到阿阮头上,就连小六这次回京,也全赖阿阮周旋,但我还是不能原谅她,因为记恨她的家族,才会牵怒她,我也明白阿阮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阮家是阮家,阿阮是阿阮,可我就是无法面对她。”
张氏苦笑道:“四妹妹,我不是一个识大体,知大义的人,我的愤慨,只会连累瑚儿琏儿,有时我常想,如此苟活着,倒不如早些解脱得好。”
正在此时,马车停了,贾母院里的孙嬷嬷在外回道:“大奶奶,四姑娘,梨香院到了。”
贾敏看了眼安静的黛玉,先命人把黛玉抱了出去,方冷冷的看着张氏道:“大嫂,你我相交莫逆,可我今日才懂,原来我并不了解大嫂,既然大嫂顾念两个侄儿的前程,那我倒想问问,你一死了之,两个侄儿如何自处,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自个的仕途,是自个的母亲用命换来的,值吗?”
张氏长叹不语,贾敏说完此番话,头也不回的下了马车,牵起黛玉步入梨香院,或许因为内心的愤慨激昂,和怨其不争的恼怒,贾敏甚至没有思考,见到阔别八年的老父亲后该说什么。
当贾敏被几个仆妇簇拥着,迈入正房,看到床榻上躺着的鬓发皆白的老人时,贾敏甚至没有哭,她也没有太大的悲恸,唯有牵着黛玉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手背青白,暴起可憎的青筋。
黛玉看着面无表情的贾敏,小声问:“母亲,这是外祖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