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这个姓氏很少见,在朝为官的景家也只有那么一家。关于景氏女的美貌,上雍早就流传着“南言北景”一词,就是用来形容住在城南的言氏女和住在城北的景氏女。景家夫人早年曾带一双女儿来沈府做客,秋鹿见过那两位美人,尤其那位小美人,才三岁多,已经能看出将来容貌之盛——
等等!秋鹿忽然心神一震,眼前蓦然出现一张倾国倾城的少女面容!
元臻臻!
电光石火间,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第一次见她就觉得眼熟了!这女郎和那个害死了沈氏满门的大奸臣景裕长得太像了啊!
而她又和方才离去的赵夫人身姿仪态十分接近,赵夫人姓景,所以……
所以这个元臻臻,其实就是景家二小姐!
秋鹿被这一连串的巧合冲击得浑身冰凉,转而又觉得不可思议:景氏女郎那样的贵人,怎么会变成难民出现在盛州呢还被流寇追杀、最后落难到梵天寺来
若真是意外落难,那同知夫妻就该把元臻臻接回去,可是看赵夫人的样子,又像是要放任她在这里长住的,这是何故
秋鹿咬了咬牙,先把这事埋在了心底,转身回厨房去。
元臻臻在包馄饨,秋鹿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元臻臻倒是没看出什么,还和以前一样笑吟吟道:“秋姨回来啦我刚才没见着您,就把香菇馅儿拌好了先包起来。”
秋鹿点点头,想了想,说:“明日我休沐,要去城里买点东西,顺便看望一位老友。指不定何时才能回来,你自己先用饭,不必等我。”
她们俩是轮流休息的,毕竟厨房里离不开人。元臻臻不疑有他,还说:“那真是可惜了,我打算明日做几个个炸桂花糕给你尝尝呢。”
秋鹿勉强勾了勾唇:“心意我领了,你炸了给圆崇他们几个小的吃吧。”
翌日天一亮,她便叫了辆牛车赶去盛州城,此去当然不是为了采买东西,也没什么老友可以相看,她只是去打听一下,上雍的景家有没有出什么事。
打听的结果让她大吃一惊:时任户部右侍郎的景家家主景裕,竟然因为贪墨修堤款而被问斩了!
景家高楼一夜倾塌,男子为奴,女子为婢,外嫁的长女不追究罪责,幼女在押解上京的途中,被流寇杀害了。
秋鹿躲在街角的牌坊后面,捂着嘴,浑身战栗,又哭又笑。人在做天在看,景裕……景裕……终究恶有恶报,死有余辜!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也能聊以慰藉了吧只可惜没能为老爷的冤屈平反,这仇只算报了一半,也不知她秋鹿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公子回到上雍,重整沈家门庭。
想到公子,她瞬间明白了一切——元臻臻,不,应该说景臻,大概是遇到流寇后侥幸逃脱了,之后被青澄他们所救,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而官府抓不到人,生怕回去被责罚,便上报了死亡。
她果然是景裕的女儿!她就知道,她长得那么像那个恶人,还和同知夫人景氏来往密切,怎么可能干净!
佞臣之女,怎么不和她爹一块儿去死呢怎么不被流寇先奸后杀了呢她家公子活在眼盲的痛苦中,她景臻凭什么能逍遥快活!
还想和公子在一起!她做梦!
气恨的毒液在心底里蜿蜒弥漫,秋鹿满心愤懑,只想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公子,同时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然而回去的路上,她又冷静下来,想到些别的:如果现在就和景臻摊牌,无非是逼她离开,那么她只能去投靠赵同知夫妻。而赵同知为了永远掩埋景臻逃亡的秘密,极有可能将自己这个唯一的知情人灭口,那样她就得不偿失了。
若是她报官,只怕官府并不会理会,之前已经上报朝廷说景臻被杀了,如今再冒出一个景臻,岂不是自己打脸么,何况还有赵同知在里面周旋,只怕这条路也走不通。
而她是绝不会让景臻这么快活地苟活着的,公子遭过哪些罪,她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秋鹿动不了同知夫人,难道还动不了景臻这样一个弱女子么!
打定了主意,回到梵天寺后,秋鹿第一件事就是去寺里找青澄。
天色已近黄昏,就快要做晚课了。秋鹿见青澄从厢房里出来,脸上微微含笑,便知他今日定是又得了那女人什么好吃的。
见左右无人,她上前低声道:“公子。”
青澄脚步一顿,秋鹿平时见他都是叫法号的,“公子”这个称呼,太郑重也太回忆了,是什么事,让她重新捡起了这个称谓
他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侧了侧脸:“秋姨”
秋鹿臂弯里挎着一个装点心的竹篮,她假装和青澄闲聊,把他领到一处角落里,稳了稳心神才开口:“公子,景裕死了。”
青澄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秋鹿:“……死了怎么死的”
秋鹿冷笑:“贪赃枉法,被狗皇帝斩了。”
青澄攥紧双拳,眼眶微红,心绪起伏得厉害。他以为他这辈子都无法为爹娘报仇了,只能苟活在这片禅院里,为他们诵经祈福。没想到苍天有眼,终究还是垂怜他沈家的。
他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念了一遍佛号:“烦请秋姨给我爹娘烧些纸钱,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这是自然。”秋鹿点点头:“但是公子,奴婢今日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青澄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能感觉面前的女人正紧紧盯着自己,她想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秋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那位元臻臻姑娘,其实景裕的小女儿,景臻。”
话音落下,青澄整个人如遭雷击!震惊和错愕充斥着他的表情,如墨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紧缩至极:“你……你说什么”
秋鹿思维极其清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分析给他听,眼看着她家公子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层层褪去,最后变成一片煞白。
心仪之人突然变成了仇人之女,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砸下来,青澄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忽然就不能呼吸了,心口闷地一窒,双腿发软,摇摇晃了下,就朝旁边重重栽倒下去——
“公子!”秋鹿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全身颤抖得厉害。明明是无光无神的眼眸,此刻却流淌出深深的惊愕和痛苦,仿佛被人一下子投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冻住了全身的血肉骨髓。青澄勉力站稳,喘息着,恨不得马上冲到寺外,拉住元臻臻问一问,秋姨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景裕的女儿是不是因为景家覆灭,才逃亡的
……可是,问了又能如何呢她又不知道他是谁,她又没有参与她父亲的阴谋,她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被娇养得那么纯真善良,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又如何能亲手毁去他们之间的情意,把这个无辜少女拖入悲剧的泥沼
眼见青年心神浑噩,连路也走不动的样子,秋鹿心急如焚,扶着他去厢房里休息。青澄深吸了几口气,示意秋鹿先回去,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秋鹿没想到这件事对青澄的打击如此之大。她以为他对元臻臻只不过是有所好感罢了,却不知他已用情至深。果然,她想走正常途径来叫公子断情,是不可能的。
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秋鹿默默站在山道上,夕阳的斜晖洒下树林,将她的面容笼上了一层极寒的阴翳。
一切……为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