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珑没到这个奇葩的世界之前就体质特殊,撞鬼逢煞只是寻常;托生成季三小姐之后,许是勤习武艺血气充足之故,倒是清净了好些年,此刻冷不丁瞧见面前停了一顶颜色如血的四抬小轿也不发慌,被妆容修饰出几分硬朗的娃娃脸上甚至隐有几分怀念的神情。
不多时,果然就有十几个做工粗糙的纸人从土中钻出,将她和那小轿一同团团围住,十几双像是用笔尖残墨随意泼洒的眼眸齐齐瞪着她,无端叫人发憷。
炮仗声起时,其中四个涂着红嘴唇的纸人便飘飘荡荡出列,合力将那小轿扛离地面,绕着此地唯一的活人晃晃悠悠走起来,怎么看也没有寻常人家嫁男都要求的“平安稳当”的好兆头,反倒令季珑联想起某些老宅子年久失修的门户;另外十来个勾画更加潦草的纸人便在原地呜呜咽咽地奏乐,正是此前勾得她失神的调子,不像送亲,倒像送葬。
“新郎君已到了,小娘子,你家怎的还不放炮?”季珑正走神,那喜郎已拿着一串扎成炮仗模样的红纸悄无声息飘到身边,却也是个纸扎的郎君,只是用料做工都比先前那些精致许多,衣饰面容亦是描画精心,以至于她竟从那扁扁窄窄的一张纸上品出几分俊秀的意味。
“我今日虽要娶亲,接的却不是你家娇客,这炮仗自然也不该我点。”季珑忍不住多看了那喜郎两眼,才悠然答道,也不管他如何变脸,只自顾自向那顶小轿走去,眉眼含笑,“你我一个迎亲一个出嫁,相遇便是有缘。我见郎君你一人出嫁也着实寂寞——若不嫌弃,便将此处当作父家,由我充作姐妹,随轿送上一程可好?”
“难得小娘子心善,奴倒真想将你抢回轿中/共修燕好呢。”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个年轻的男音,阴冷酥媚,极是慑人心魂。
“郎君好眼光,可惜我已有姻缘,且最是眷恋阳世,实在无福消受。”季珑微微勾唇,半开玩笑似的叹道,不意阴风骤来,小轿侧帷也随风而起,一张似飞眉入鬓的美人面便已探到眼前——若不是其后便有两行暗红血泪蜿蜒垂挂,倒也十分动人。
她愣了愣,却是不慌不忙,探手从近旁树木低矮的枝丫上取了几片将落的枯叶,在这位鬼嫁郎血泪过处筋肉消融、白骨兀立的可怖面容上轻轻擦拭,眼见枯叶被血泪腐蚀得焦黑蜷曲也依旧眉眼含笑:“出嫁本是喜事,你我今次应缘做得半程兄妹,郎君且收了苦泪……待来日托生我家,许你一世良缘可好?”
“你未入幽冥,怎也知……”那娇客闻言一惊,忽而将脸缩回轿中再不吭声,侧帷也倏忽垂落,将轿内风光挡得严严实实,竟显得有些狼狈。
“轮回有序,你既能引我生魂来此,自有因果相牵……今日我不问你因何含怨,何时托生;你便也安心往生,莫问回程。”季珑掠过呆立一旁的纸喜郎,也不拿乔,信口解释着,人已就地盘坐下来,念念有词。仔细听去,一段道家《度人经》里夹着几句佛家《地藏经》,倒像是她在姜游面前常干的事情。
可就是这样驳杂错乱的诵经,没一会儿居然让方圆三寸的腐土枯枝尽皆泛起一层淡淡毫光。
季珑一骨碌爬起来,随手从自个儿喜服袖子里扯出一片内衬,当着纸喜郎的面兜了些泛光的腐土枯枝充作阳世送亲时用的茶叶米粒往小轿顶上一撒,声如碎玉:“故人上路,切莫回头。小郎君,这便请吧!”
花轿里一时并没有什么动静,周围纸人却像被什么点着似的,一只只悄无声息燃成盐粒似的白灰。
季珑站在火圈儿中央,感到一阵久违的暖意。她笑了笑,最后一眼依稀瞧见那顶四抬小轿终于带着轿里的娇客投入两扇各绘着恶鬼佛陀的门户,才安心由着这暖意将自己再次带入恍恍惚惚的境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