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元年二月初七, 永华宫杨太后谋害皇后于密室。河间王萧霆奉先帝遗诏自间道还洛,箭书城门, 历数杨氏十大罪,其首曰悖逆皇极,篡改遗诏。今当归正,废杨太后为庶人,迁金墉城,镇东将军杨识、尚书左仆射杨知古等皆弃市, 中书令夏冰免官归家待罪。诸杨首恶既诛, 从者弗论。
皇后秦氏重颁先帝遗诏于天下, 以河间王萧霆与司徒秦止泽共辅幼帝, 重赐镇北将军秦赐以大将军号, 领京畿屯兵。
又下令,以太医署从杨氏为恶, 煽动祸乱,下狱问罪。
灵芝池边杨柳轻窣,显阳宫里碧竹飒飒, 正是一派和煦的春景。秦束坐在后苑的花廊上看书, 檐头的紫藤萝垂落下来, 影影绰绰地拂动在她眼前。
“皇后, 廷尉来人请示, 道是太医署的人已一一拷问过了,对罪行都供认不讳,问皇后如何处置”
秦束冷淡地道:“按律处置。廷尉还要本宫来教么”
“是。”
“太医署的人, 不过是被杨太后逼迫。”忽而有人从她身后出声,“这样一概杀了,恐怕人心不服。”
秦束没有回头,反而笑了,“秦将军提醒的是,本宫差点忘了杨太后也没死呢。”
“不杀杨太后,是因为‘两宫太后听政’,毕竟在遗诏之中。因此,夏中书也只是停职。”秦赐望着她那花叶扶疏之间的背影,温声道,“河间王得位不易,最初难免谨慎一些。”
“太医署的人,”秦束将书卷往旁边一扔,“他们知道我服药的事情,不杀不行。”
男人的手臂从后方环上了她的腰,下巴轻轻地磕在她的颈窝,声音也愈加地柔软,柔软得令人心颤:“对不起,阿束。”
秦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咬紧了唇,抬眼看向一庭的杨柳桃花。
秦赐其实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却都形状扭曲,让他开不了口。譬如,他如何能同她说,我希望您不要再服用那伤身的禁药
如果他不能以那种羞耻的方式来接近她,那么他害怕,他将根本就无法接近她。
这一夜他仍然留在显阳宫中用膳。李衡州虽然对显阳宫的饭菜心有余悸,但还是很勇敢地当先尝食,罗满持浑身拘谨,阿援笑意盈盈,大家都是劫后余生、一副开心的模样。
“小人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李衡州夸张地道,“很久没见到官家了”
“官家近日又迷上了狩猎,总是一连好几日地留在鹿苑不回来。”阿援道。
“上回颁布先帝遗诏,官家还是来上朝了的。”罗满持想了想,“从那之后,就不见人影儿了。”
阿援叹了口气,“官家过去,也算是个可爱的小人儿,怎么如今就……”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秦束淡淡地开了口,然而她这一句,谁也接不下去了。
秦赐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近深夜了。
食膳早已撤去,仆婢也已屏退,秦赐一个人守着帘内的小娘子读书,一读便是两个时辰。
自杨太后被废,秦束似乎是过于冷静了一些。
然而这两个时辰,那书页,她却只翻了三次。
终于她放下了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地上的阴影,低低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应该走么”他却问。
秦束笑了笑,“你不走,难道还想留下来”
也许是她那一笑刺激了他,这许多天以来既羞耻又苦恨的心情一时翻搅不得宁息,他的薄唇紧抿,声音也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我不能留下来么”
秦束好像已很疲倦了。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但她却连争吵都不想,只道:“我们……归根结底不应该……”
他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帘帷骤然飘起又坠落,“哗啦”——他的目光里像是燃着火,灰烬中的火:“时至今日,您却来说不应该小娘子,我原没想到您是个胆小的人。”
“你……你什么意思”手腕上的疼痛令她微微皱眉,眼神惶然地看向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杨太后已经倒了,太医署也已端掉,不要说已无外人知晓我们的秘密,”秦赐顿了一顿,“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又有什么好怕”
“有什么好怕”秦束想笑,“这毕竟是个噬人的把柄,牵一发可动全身,我在宫中日日夜夜……”
“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秦赐突然道。
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亦发了颤:“这……这并不是我能选的!”
“您能的!”秦赐声音抬高,甚至在略微地发颤,“您只要……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您。”
他的声音那么笃定,却又那么绝望。她望着他,却好像望着一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孩。
原来,一切还是一样的。
当很久以前,她还未入宫,在那危机四伏的树林里,他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说,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
他说,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方也好,只要您高兴……
到底是他太幼稚,还是她太顽固
秦赐感到了她的不相信,于是更加地悲哀。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以为他们已经并肩前行了很远,其实却不过是在原地,追着对方的背影转圈子罢了。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不能克制自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压抑地道:“对不起,小娘子,我……我原本立意不让您受半点委屈,可是您的委屈,却到底都是为我受下的。”
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他捧起她的脸,皎白的脸,有一双看似冷酷、却毕竟柔软的眼眸。他轻轻地吻下来,她那蝶翼般的睫毛便轻微地发着颤。她没有言语,可她的动作却是飞蛾扑火般的迎合,双臂缠上他的脖颈,身躯紧贴向他的胸膛,他的手掌滑过那纤瘦的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能握断那纤细脆硬的脊椎。
两人跌跌撞撞往床上去。然而还没到床边,衣衫已半褪,他虔诚地跪下来亲吻她的肌肤,又抬起湿漉漉的眼,仿佛还是在道歉,在恳求她的垂怜。
秦束笑着呢喃:“若没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话声又被吞咽在亲吻之中。男人大约是打定主意要让她舒服,舒服到忘我,舒服到把什么都抛却,可是她却做不到。浮浮沉沉的红纱帐里,她温柔地应承着他,可是心中却总是想起那一碗药,那一碗药……
她知道耻辱究竟是耻辱,不论是天下皆知,还是无人知晓,它都是耻辱。
可是耻辱却让人沉迷。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