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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未央新柳色

皇太子册妃之日,公卿百官都蒙受了赏赐,秦赐也不例外。

他如常地去了太极殿中的飨宴。他是朝中新贵,背后又靠着秦家,不少官员前来巴结,他来者不拒,一概地笑脸相迎,反让对方觉得他莫测高深,更着意来灌他,到最后他已不知饮下了多少盅酒。待回府时,李衡州与罗满持两人都架不住他,还是萧霆一路关照着将他硬拖了回来。

巨大而空旷的宅邸,秦赐不曾回来过几次,此刻见了也只觉陌生,像是见到一个与他无关的堂皇世界,根本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然而堂上挂着的那副画又好像让他想起来什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听闻秦家嫁女,嫁妆不仅有黄金珠玉十余箱,还有书画鼎彝,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玩物呢。”萧霆双手负后,潇潇然道,“相形之下,天家的彩礼反而寒碜许多,只给襄城郡侯送了一个县。”

秦赐回头看他。

萧霆拿下巴指了指堂上那画,“这是郑太傅的老师、龚老夫子的真迹,你可不要怠慢了。”

“多谢殿下提醒,请您先回府吧。”秦赐冷淡地道,“藩王与末将交接,多有不便……”

萧霆却并不肯走,“你今日也看见太子了?那个六岁的小娃娃。”

秦赐不答。他怎么可能没看见?

今日是普天同庆,铜驼大街上铺着长长的红绸,盛装靓服的宫婢鱼贯而列,朝中百官与外国使臣皆在道旁瞻仰——而秦束与太子两个,就坐在驷马拉的高轩车上,慢慢地,往那深深宫阙中驶去。

那深深宫阙,巍峨千重,将云色映得发青。他们的车驾,将自阊阖门入,经太极殿、式乾殿、嘉福殿,面见太后、皇帝,再出广阳门,到东宫去,接受百官朝贺,再赴太极殿大宴。

秦赐也在那人群之中,卑微安静地仰望着。

“秦家与太子联姻,官家的心病也就去了大半了。”萧霆笑着,笑容却是冷的,“如我所料不错,官家还会拖住秦司徒做顾命大臣,免得秦司徒又想起他的大女儿。”

秦赐低低地道:“太子不过六岁,官家已经病重,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

萧霆转头看他,想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却只见秦赐坐在案前,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慢慢地抚过案上的书卷。

“不错。小杨贵人出身低微,朝中无援,温皇后却根底深厚,再加上太子对她更有感情,她迟早将小杨贵人排挤出去。”萧霆慢慢地道,“太子妃秦氏处在这两宫中间,不知她又该如何是好?”

罗满持给秦赐送上醒酒汤,秦赐抿了一口,声音发涩,“她背后尚有梁太后。”

萧霆笑道:“但梁太后已老啦。”

秦赐不言,萧霆复上前两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将案旁灯火轻轻挑了挑,“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而太子妃,正是这成败之间,平衡各方而不至于生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秦赐震了一震。像是那一夜里秦束的眼神又扫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几近窒息——

小娘子,她早已明白了吧?

她早已明白她是重要的,棋子的重要。

“你该多出外面去看一看。”萧霆悠悠地道,“北边的铁勒,东北的乌丸,西北的柔然,无不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可怜我们的皇室门阀,还以为最大的敌人只在这四九城中呢!孤看那什么温皇后、什么广陵王,识见都还不如太子妃一个小女子!”

萧霆摹画出来的世界太宏大,令秦赐一时恍了神。秦赐望向他,“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要保护太子妃,孤要保护这朝局,我们的所求是一致的。”萧霆的眸中泛出冷光,“你不要说孤没劝过你,这世上你若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便该努力将它抢在手里。”

冷风穿堂而过,秦赐哑声道:“我讨厌那样。”

萧霆冷笑,“讨厌也没法子。这世上,凡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三月初六,秦束在陌生的床上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重重叠叠、云遮雾绕的金博山。她从秦府搬进了东宫,却觉得一切仍然没有变,她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搬进了一个大笼子,而东宫甚至还不如秦府那般华丽精致,陈设简单许多,只是背靠着帝后所居的宫城,出入方便而已。

身边是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秦束看了一眼,也许是昨日应酬累得狠了,萧霂睡得嘴边都流出了口水,她不由得想笑,又笑不出。萧霂的性情不算恶劣,若平常心观之,她甚至觉得能有个这样的弟弟也很好——但也许这样才更显得荒唐。

他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呢?

昨日,当他们一起,坐在轩车上缓慢行经铜驼大街——街上的一道道目光,于她而言,都仿佛烙在肌肤的羞耻;可萧霂却很高兴,扒着车栏朝百姓好奇地张望,还频频招手,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昨日,秦赐来了没有?秦束不知道,昨日人来人往,浩浩荡荡,在钟鼓喧阗之中,她没有法子去想他。但她希望他不要来。

这样一场滑稽戏,何必还请他来观瞻?她不想看他的眼神,那种杂糅着怜惜与爱慕、为了她纯粹地伤着心、却又还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暗揣着希冀的眼神。那种眼神说明,他根本不曾理解过她。

外间忽而响起了吵闹声。黎明中听去朦朦胧胧,但却越发尖细,到得后来,一个妇人猛然掀开了帘子,阿摇在后头又为难又着急:“阿姊,阿姊!殿下还在睡觉——”

“还睡什么觉,第一日请安都不省得?”妇人转头对阿摇骂道,又回过头来,堆上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冲着帘内道,“太子、太子妃殿下,该起身去嘉福殿请安了。”

“鲁、鲁阿姊?……”萧霂皱了皱眉,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声,又翻个身朝里睡了。

那妇人正是太子的乳母,一般人唤作鲁阿姊的。因受太子依赖,在东宫里长年骄纵惯了,昨日太子娶妇,这新妇却也没来与她道声好,她独自窝了不小的火气,一早上就来明敲暗打:“殿下已经有室有家,我便不好进去了,但还请太子妃一定要督着他进宫请安呀。婢子也晓得你们昨日累得惨了,但——”

“好。”帘内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恍惚听去,竟还是带笑的,“阿姊辛苦了。”

鲁阿姊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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