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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平生竟何托

秦束回到家,先是去上房向休沐在家的父亲请安,却恰巧撞见了二兄秦羁。

“那个温玖,纵是订下了婚约,也绝不能娶的。你阿母不晓事,还说什么亲上加亲。”司徒录尚书事、襄城郡侯秦止泽,头发已花白了,双眸却仍炯炯有神,即使正低头吹着杯中茶末,看去微风不惊一般,却仍令堂上仆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慢慢地又道,“常乐长公主想两面结缘,一头连上秦家、挨着太子,另一头连上宣家、挨着广陵王——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她也不想想,这皇帝,能是两个人做的吗?”

秦羁倚着榻,翘着腿,将茶碗盖在漆案边沿上哐哐地敲了敲,又从袖中抖出一只白色小包,往茶水中轻轻洒下细碎的粉末,仿佛根本没在听父亲说话。

秦束走过去,将那碗茶端走,一转身径自递给了下人,道:“二兄又在服散了?”

秦羁笑了笑,也不去抢,只扬着头道:“小妹这是见情郎回来了?”

秦束皱眉,不搭理他,拂袖坐在了对面。

秦止泽叹口气,“往后阿束进了宫,你们兄妹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你就不要挤兑她了。”

秦羁咋舌,“我哪敢挤兑她?她才是您府上最厉害的人物呢。”

秦止泽看了秦束一眼,半晌,又徐徐道:“其实宣夫人与广陵王当年虽受先帝宠爱,先帝去后,又还剩下什么呢?官家待他表面看来和和气气,但不是一母所出,到底是隔了心肠。当年梁太后与宣夫人两宫争宠,斗得死去活来,嘿嘿!你是没见着。”秦止泽啧啧有声地摇了摇头,“长公主是梁太后亲生的独女,官家的亲妹妹,如今却要将儿子往外送,这不是昏了头么?约儿当初嫁与广陵王,是先帝做主的,我也没有法子,但你却不同——”

秦羁淡淡地哼了一声,“原来您还为约儿操心着呢。”

秦止泽看了他一眼,好像是听不出他的嘲讽,又好像只是冷冷地接续下去:“话怎好这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该为约儿操心着。”

“您若是为约儿操心,怎么会挖空了心思要将阿束送到东宫去?”秦羁的笑容愈来愈冷,“您明知道广陵王和官家不对付,往后与太子之间更不好过,更不要说广陵王和太子本是叔侄,您让自家姐妹嫁给叔侄,丢不丢人?!”

“放肆!”“砰”地一声,秦止泽一巴掌拍在案上,惊得茶盏都跳了一跳。

秦束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侍立的仆从,后者会意,立刻都退下了。

“长公主的女儿,我本来也不稀罕,但您这样撇清关系,就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秦羁却好像全不惧怕,又接着道,“您也不想想,皇太子他才五岁!五岁啊,您让阿束嫁给一个五岁小儿,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您急红了眼要卖女儿?!”

秦束低下头,轻轻地揉起了太阳穴。

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起这一桩的,但到底所有人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

只是她自己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为什么大家都还要争个不休呢?

秦止泽怒到极处,脸色反而由红转白,胡须抖个不住。片刻之后,他只从那干瘪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滚!”

秦羁冷笑:“我本就不爱回这个地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襟,便大步往外走去。

一时间,偌大的上堂里,只有父女两人,相对沉默。

到最后,终于还是秦束站起身来,将沉默打破:“女儿只是来问问父侯安好,既无他事,便先告退了。”

秦止泽却突然道:“我听闻你到黄沙狱中,挑了一个胡人,送到了骁骑营?”

秦束静了静,“他叫秦赐。”

秦止泽点点头,复伸手去摸索茶盏,“你二兄看来又要好一阵不回家,你阿母又要同我闹了。”

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秦束淡淡地道:“二兄在著作省待着,也挺好。”

秦止泽过了很久,叹口气,“阿束,你也记恨为父吗?”

“不记恨。”秦束回答得很平和。

“太子年岁虽幼,但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是有道之君。官家如今虽然龙体欠安,但毕竟春秋鼎盛,太子背后又有淮南温氏,轻易无人敢动摇的。”秦止泽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情绪似终于平定下来,神色间甚至有些怡悦了,“阿束,你要稳住,忍住,再过十年,或者不必十年,这天下便在你掌中了。”

秦束轻轻地笑了一笑。

“父侯所计深远,女儿心中感激。”

秦止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四个儿女之中,策儿与约儿虽然听话,却应变不足,羁儿虽然聪颖却顽劣不堪;只有你,阿束,”他伸手拉住了秦束的手,复拍了拍,认真地道,“你才是阿父最喜欢的孩子啊。”

夜中,戌时半。

秦赐抱着酒壶,站在骁骑营西门外。那个守门的朋友名叫彭祖,正冲他挤眉弄眼:“说好了亥时半呢,你早来一个时辰,是西北风很好喝么?”

秦赐不言,只走到他身前去,将怀中包裹略略打开一角,彭祖鼻头一耸:“啊呀,这是好——”

“酒”字好歹被他吞咽了下去,但见秦赐又扬了扬眉,那神态明明冷淡淡,却不知为何让彭祖感觉仿佛在炫耀一般,他不由得悻悻地抹了抹鼻子:“有酒有女人,很了不起么!”

到亥时半时,便彭祖都有些困意了,秦赐仍旧站着。再过了一刻,他见到了秦束。

她站在营门对面的小丘上,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一身黑衣,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风帽。她望见他,便在数丈远外停下了步子。

他迎上前去,她便又转身往丘下走。

他扫视四周,没有见到马车和仆从,不由得问:“您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秦束没有说话。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只依稀感到,她今回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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