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延龄年至不惑,长髯飘飘,清俊儒雅,被崔毓摆了一道,也不生气,朝皇帝道:“既如此,臣也不掺和这些年轻人了,酒令让他们出,臣就当个裁判,陛下以为如何?”
郑延龄作为礼部尚书,时常主持长安会试,完了还替皇帝主持进士们的琼林宴,眼光自然独到,皇帝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崔毓笑了两声,“那十七郎,也要手下留情啊。”
郑湜微微一笑,朝他回礼,目光却朝薛棠飘了过去,见她也在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不免又扩大了几分。
他每年的大宴上都能看到这个女孩,她的兄长薛恂也时常登门拜访自己的父亲,对于这位怀宁县主,郑湜了解得居然比自己族中女眷还要多。
只是这小姑娘好似不怎么说话,脸上虽常挂着笑意,但眉宇间却有一份落寞,向来多愁善感的郑湜觉得,她父母双亡,兄长带兵在外,一定是觉得这宫中没一个体己人——就像现在,她一碰到自己的目光,就低下眼缩了回去,很是腼腆。
蔺湛一手支颐,意味深长地看着郑湜,“十七郎可是在想怎么出酒令?”
郑湜被这一声拉回思绪,拜道:“臣不敢僭越,还请殿下出酒令。”
蔺湛不喜这种花花肠子,深宫内外人尽皆知,郑湜初出茅庐,一时间忘了这茬,见他久久不答,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酒令也得有讲究,不能太难,否则除了十七郎,或许谁都做不出,若是太简单,个个都能编排几句,就没有看头了。”崔皇后适时开了口,“不如让妾来……”
她的话被蔺湛打断,“取纸墨来。”
崔皇后面色微不可见地一变,皇帝脸一冷,沉声道:“你坐下。”
“父皇误会了,我怕母后会偏心。”蔺湛站起身,对上座行了一礼,笑意里挑不出半分虚与委蛇,甚至只是少年人的顽劣而已,“郑公与崔公都是儿臣的舅舅,儿臣来出题,最公平不过。”
不只是崔皇后,连崔见章的面色也黑了一半。崔毓吊儿郎当地玩着金酒杯,崔琉的目光则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蔺湛。
大殿内笙歌早已停下,除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回音,再无它响。
“一个酒令而已,何必争来抢去的,多没意思。”汾阳长公主望着皇帝笑道:“皇兄就让湛郎试一回,从小到大,我还没看过他作一句诗。”
见长公主开口,皇帝面色稍霁,放在案下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崔皇后,露出一抹笑,“他只要不出什么‘刀枪剑棍’就行。”
少顷,内监取来纸墨。蔺湛微微沉吟一番,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然后让人展示给众人。
只见那两个字却是——飞、红。蔺湛自小习飞白,笔力虬劲又飘逸自然,这样奇崛的笔触写下这两个字,倒另有一番柔和的风情。
汾阳长公主笑道:“湛郎喜读兵书,我还以为这回的酒令该是较为硬朗的字眼,未想却甚是温和如水,也好也好,边塞诗并非主流,你们这群整日舞文弄墨的,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薛棠以一个洞若观火者的姿态,目睹了这一出好戏。蔺湛打了崔家的脸,却也并未照顾郑家多少,而汾阳长公主这个做姑姑的,却尽力维护着侄子,也是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蔺湛写完,便将笔扔到一旁。
二字定下,便是击鼓传花。女伎手如白雨点,鼓声便若阵阵惊雷,在大殿内回响,骤然停下之时,那支幽香四溢的桂花正传到了郑湜手中。
崔琉拍手笑道:“巧得很,大才子十七郎哥哥打头阵,咱们接下来可都是狗尾续貂了。”
“五娘过誉了,郑某也只是抛砖引玉而已。”郑湜谦逊地说完,目光习惯性地在殿内逡巡一圈。大殿两侧有两个巨大的人工湖,初秋寒冷之际与汤泉殿的温泉水相通,温暖如春。岸旁栽植着绿柳,因殿内温暖,到了九月居然还在抽着嫩芽。
薛棠坐在一棵柳树边上,蜜合色折枝花卉妆花斓裙,臂间挽着藕荷色薄纱帔子,含苞待放一般。
郑湜思忖片刻,朗声道:“飞絮逐春水,红粉弄蒂桃。”
“飞、红”皆在第一个字,与飞花令的规矩严丝合缝,皇帝品度了一番,赞道:“不错,十七郎起了个好头。”
郑延龄拿赞许的目光瞥了眼自己的儿子,郑湜却有些心不在焉地坐下,频频望着薛棠。
崔毓问道:“前一句与此处柳絮乱舞的景象倒是十分契合,只不过红粉弄蒂桃又是何意?”
郑湜笑了笑,并未将薛棠供出来,而是指了指那敲羯鼓的女伎,道:“后半句里的美人,指的自然是这位女郎了。在下抛砖引玉之作,还得请各位多多指教。”
“红粉”自然指的是佳人,“弄蒂桃”则指佳人摆弄蒂桃头饰的娇酣模样。这位郑公子果然是长安城风流人物,才能想出如此生动形象的画面来。
那女伎见众人看了过来,娇羞地低下头,并朝郑湜抛了个眼波。众人仔细看了看,发现她发髻低垂,只用丝绦系着,并未簪花,想来“蒂桃”只是郑公子凭空想出来的意象而已。
蔺湛将这单方面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眸中浮现一抹戏谑的笑意,喊来一名内监,耳语几句,内监匆匆退下。
第二轮鼓声停住时,桂枝到了薛棠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