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如碧,烁玉流金。
长安城外骊山脚下华盖绮罗,香车如云,茂密的树木簇拥着山上金碧辉煌的宫殿,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披坚执锐的羽林卫将整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热浪翻滚,将景物烘烤得起了阵阵涟漪。
御驾幸临华清宫半月有余,帝后二人往含凉殿避暑。
西苑静谧无声,巨大的水车引着池水从三丈高空“哗哗”坠落,腾起一片迷蒙的水汽,扑在人的脸上微微发凉。苑中栽植的海棠花开得灼灼如云,山石林立,杨柳飞碧。
耳畔蝉声聒噪,震得头颅嗡嗡作响。树下的牡丹雕花白玉床上,穿着一袭嫩黄色襦裙的少女低叫了一声,猛然间翻身坐起,细细地喘着气,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悉数浸湿。
她抬手遮住树隙间漏下的刺眼阳光,臂间的织绡披帔散落在地上,微微晃了晃头,面上交替着闪过惶恐和困惑的神色。
这是薛棠第四次做这个噩梦了。
梦中的天是昏暗无光的,犹如佛经中的阿鼻地狱,那处地方她认得,是长安西市专门处斩死刑犯的地方。两排穿着沾血囚衣的人跪在刑台上,城门口挂着一排怒目圆睁的头颅,被剥皮填草的躯干插在木桩子上,血流了一地。
这些尸体中,便有她的兄长。
自太.祖高皇帝起,本朝便已废除了这种酷刑,除非犯了谋逆大罪。而在梦中,她原本戍守边疆的哥哥在新帝登基之时,突然无缘无故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领十八万精兵号称进京勤王,明眼人都看出这是要造小皇帝的反了。
口诛笔伐之下,仍然有一丝质疑的声音。
薛老将军与先帝结为异姓兄弟,马革裹尸,劳苦功高,世代承袭燕郡王爵位,受封北庭大都护,虽无丹书铁券,但精忠之家训言犹在耳,后代子孙绵薄,所守之地山高水远,每三年入京,须得受舟车劳顿之苦,罔论粮草辎重接应不济,沿途关卡林立,盘问森严,如此长途跋涉,人疲马乏,觉无造反可能。
发出这些声音的御史很快被新帝一道旨意,送上了断头台。
这种梦,做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番五次便很诡异了。
更何况,距离梦中发生的事,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似乎活一天,少一天。
薛棠的手指触到冰凉的玉床,打了个冷战。
“县主,”女婢绿鸳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县主,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让薛棠拉回了一丝神绪,揉着额角摇了摇头,“无碍,我们该回去了。”
西苑与她的闺房隔着一条碧溪湖,两岸栽垂杨柳,靠岸有白玉栏杆,湖面风平浪静,细碎的阳光洒落其上,犹如铺了一层碎金。过湖须得乘小舟,几名穿青衣贴里的内监躺在树荫下,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这些好吃懒做的东西,居然在这里偷懒打瞌睡,没船我们该如何渡河?”绿鸳抱怨道:“县主,你在这等着,婢子过去将他们喊醒。”
“起来了,县主要渡河,睡什么睡?”绿鸳走上前,推了推其中一个小内监。那内监半睁着眼,睡眼惺忪,显然还没完全醒来,大着舌头:“什、什么县主?”
薛棠虽然被收养在宫中,还有一个县主的身份装门面,但兄长领兵在外,身边全无照应,诸事还要看皇帝的脸色。她一向不喜欢惹是生非,便制止了欲图斥责的绿鸳,“别计较,把他喊醒就行。”
“喊醒?有些人怕是该打醒才行。”
不远处走来两个人。负手走在前面的少年一身烟栗色联珠团窠纹圆领袍,腰间束金栗宝钿玉带,手中拿着把泥金撒扇,看上去约莫二十不到的年纪,身姿挺拔,玉面俊秀,面上虽是笑着,但这笑里带了几分.身居高位者的轻屑。
少年用撒扇撩开遮在眼前的柳枝,从树荫后走了出来,语气散漫:“一年来一次华清宫避暑,西苑花木更是无人打理,谁给你们的胆子,如今连乘船也得看身份了?”
少年身后穿一身褐色短打的侍卫应声上前,照着那内监肚子猛踹了一脚,低声斥道:“还不醒醒!”
那内监不认识薛棠,但绝对不能不认识太子,瞌睡虫早就在这一阵猛烈的痛楚中死光了,头磕得“砰砰”作响,“奴、奴不知太、太子与县主在此,太子恕罪……”
“滚去备船!”
内监撒开腿连滚带爬地跑了,帽子都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