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请左掌教过目。”她说着,从背上解下那只硕大的黑木箱子,虔诚地捧过头顶:“这件东西,自从听到你亡故的消息,我想尽办法,派人跑遍大江南北才终于将它寻回,珍藏于姥姥的密室之中,从未示人,一直盼着有物归原主之日。”
谢离打开那木匣,解开层层包裹,露出一角灿金,刚要伸手去取,待看清那黑沉沉的物事,手停在了半空,一瞬间往事新事,尽上心头。
是他的乌月刀。
一把黑色弯刀,一把切金断玉的好刀,杀过人,饮过血,陪他走过苍茫山水,刀身镂刻细密纹路,刀刃锋芒太锐,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刀身宽厚沉重,其形弯如弦月,通体漆黑,刃尖闪烁青光,如镜般的刀刃映出一张仓皇的脸,眼底盘桓无人倾诉的深深疼痛。
那刀里篆刻的记忆太多了,太沉重了。
师父送他这把刀时,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少年。
他师父——冷教主是一闲散之人,爱游历山水,爱搜集天下名刃,花费数年得来这把乌月刀,交到他手里时曾说:“这把刀自锻造以来屡屡易主,刀主不是死于乱世杀伐,便是杀父弑君之暴徒,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人人说它凶戾,可这刀何其无辜?主人作恶,连累它也担了恶名。这是口好刀,我瞧了一圈儿,除了你以外,再无一人能降得住它,也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它,你拿去,好好对它。”
他那时年轻气盛,跃跃欲试,一把接过来,纵跃而起,一个旋身,将四下竹林劈斩地簌簌乱响,碗口粗的翠竹纷纷落地,他望着那刀,双眼发光:“好东西。”
师父面容慈爱:“知道我为何传你一件国之凶器?”
他轻身跳上小楼,倚着二楼湿漉漉的窗棂子,晃荡着两条长腿,率性飞扬的俊朗少年,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我武功高嘛,镇恶。”
师父站在楼下仰视他,笑道:“不对。”
“那是为何?”
师父道:“你啊,宅心仁厚,重情重义,你拿着这把刀,去保护心爱的人,才算化解了它的戾气。”又道:“长生老祖临死前将天邪令这烂摊子交给我,为师操劳这些年,老了,也累了,指望你和琪儿一起做师父的左膀右臂,担起咱们天邪令的担子。”
“琪儿的个性是古怪阴鸷了些,为师都看在眼里,但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好处。他争强好胜,你心胸宽广,师兄弟取长补短、互为助力。”师父目光苍茫,望着湿润雾霭中的连绵青山。
他抽出乌月刀,望着那寒光飒飒的刀刃,手指轻轻一拂,口中嘶的一声,那刀太快了,生生划开一道深深伤口,血一直淌到掌根,殷红的一大片。师父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从竹檐下传来:“师父打算近日宣布,让你执掌逆水堂、幽土堂和青木堂,圣金堂和业火堂归属琪儿,至于未来教主的人选,你放心,为师绝不薄待了你……”
那日是南疆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大家忙忙碌碌,正筹谋一同返回中原。
他懒洋洋地从窗沿后摸出没喝完的一小坛子酒,对准坛口垂落手指,将咸腥的血滴滴答答灌了进去,仰脖咕嘟喝了一大口,咂嘴道:“好煞口。”接着翻身而下,单手撑地,轻飘飘落在师父面前,收敛笑容,语气忽转深沉:“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那些我都不在意——”
他抬起头:“我从小没人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谁都能踢一脚、踩一脚,直到遇上师父师娘,才当了一回人。”他目光坚毅,坦坦荡荡,“我平生所爱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生所愿唯你们平安,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
“离儿甘愿做你们手中的刀,一生为你们驱使,护天邪令振兴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至死不悔。”
……
往事如云烟过眼,转眼旧人离散,各去天涯。
他朝那柄久违了的刀伸出手,手指蜷曲,犹豫许久,又缩了回去。
温酒酒看他迟迟不接,捧着那木匣子,悲声道:“魔尊没了乌月刀,还是魔尊吗?”
谢离眼里抑郁之色更重,轻轻道:“丫头,算了,拿回去吧。”
“我这辈子爱重的人啊,不是死了,就是咬牙切齿地要杀我,我还要它做什么?”他叹道:“刀哪来的不祥,我才是真的不祥。”
温酒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谢离道:“你放心,这是我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没有它,我也必全力以赴,给师父师娘、给天邪令所有兄弟一个交代,事成以后,我也再用不上这东西了,当个自由自在人,一个人痛痛快快的喝酒去,也不拘醉死在哪里,浪迹萍踪去也——到时候你们可别再找我。”
接着笑道:“我得走了,还有位小友在等着。”
“是。”温酒酒站起身来,像想到了什么事,朝洞外一努嘴,“那个人是谁?”
“他啊。”谢离顺着她的目光偏了偏头,神色忽然温柔,“一个被我连累的倒霉道长,烦我烦得要死,他跟咱们没关系,这就回昆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