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与时的庄园位于城郊,是富人居住区。
车子驶过入口花园,进入自家车道,笔直的道路两旁栽种着古老的树木,四季常青,点缀着两三把藤椅。外观横平竖直、极具理性主义的庄园别墅就隐藏在绿荫深处,依傍湖畔。
车停泊在庭院里,萧与时对沈如磐说:“我一直独居,庄园里除了管家便再无外人。我会交待管家给你准备午餐以及安排房间,你吃完东西休息下,不开心的事我们稍后再谈。”
沈如磐已经收住眼泪,情绪依旧消沉:“我没有什么要谈。你还是把我送回医院,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能独处?这时管家出来迎接,萧与时降下车窗叮嘱对方几句,便替沈如磐拉开车门:“学校还有事,我先离开一会。你好好休息,听话。”
他的语气压得重,忽然吐出“听话”两个字,就像安慰一个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小女生。沈如磐本就心情糟糕,霎时敏感起来:“萧与时,你能不能假装没看见我,不要管我的事?我再重复遍,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心情不好语气不佳,一席话生生拉开两人的距离,车里的气氛骤然冷下来。
萧与时过了一会开口,口吻平静如常:“你的事我是不该管,但是见你一个女生在街头伤心落泪,即便我没有资格管,也不能不管。”
车窗开着,外面阳光正好,微风婆娑送来绿荫花红的暗香;偶有虫鸣鸟叫,哨音悠远清晰,衬托着他的温言暖语,也让她那颗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她低下头,哑然。
司机提醒:“教授,您要迟到了。”
萧与时没答腔,看着沈如磐。她再坚持了一小会,推开车门下车。
车子重新发动,驶出庭院。
沈如磐目视着车远去,脸上的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
庄园占地面积广,一楼是起居会客之地,二楼是主次卧和其它功能房。管家将沈如磐安排在二楼风景最好的客房,从那里可以饱览花园湖景。
稍后管家又端来丰盛的午餐,客气地说声“请自便”,退出去带上房门。
沈如磐并不饿,只是大哭过一场,嗓子干涩不舒服。她先揭开例汤的盖子,发现里面盛的不是德式浓汤而是云吞。
晶莹剔透的云吞散落在汤中,配上嫩黄的蛋丝和青绿的葱花,做法非常地道。沈如磐用汤匙轻尝一口,皮薄馅鲜,汁水鲜美,从舌尖到心胃都是一种纾解——她在异国漂泊太久,都快忘记故乡的味道,云吞反而成为最意想不到的安慰。
她紧绷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感到疲惫,几乎不需要适应新环境带来的陌生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开始做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一个又一个,好像是她遥不可及的过去。从初出茅庐到屡获佳绩……最终是她不负众望站上世界最高领奖台。
梦境是那么美好,她醒来后茫然了几秒钟,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转过脸看一眼窗外。夜色悄然降临,月亮升上树梢,露台映着柔和的奶白。
她赶紧掀开被子下床。等到来到一楼,环视偌大的庄园,她不知该往哪走,末了还是管家从花园回来见到她说:“沈小姐,教授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书房在最南边,是由上下两层、多个房间合并打通的庞大复式空间,不论是书的深度还是书籍排布的密度,皆达到了惊人的体量,俨然另一座中央图书馆。
壁灯、射筒灯、落地灯,浅暖色调的光线从各个角落照出,如清泉泻满书架和梯子。时间在这里放慢了流逝的速度,停滞在浩瀚无极的书海墨香。
沈如磐并不知道萧与时究竟在书房何处,只是凭着感觉往里走。
琳琅满目的书籍映入眼帘,从科学到文学,从羊皮纸手稿到绝版印刷,包罗万象。她有点绕晕了,转过一排高高的书架,差点迎面撞上个人。
她往后一退,背却撞到书架。一本厚厚的、古老的德文原版书《少年维特之烦恼》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一双手及时护住了她。确切说那双手护在她的两颊两侧,温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耳,那本书有惊无险地从她耳旁坠落。
沈如磐抬头,目光对上萧与时的脸。
他站在她对面,逆着壁灯的光线,五官轮廓有种朦胧的质感,故脸上神情难辨,只觉得他一双眸子隐藏在眉弓阴影中,眸色沉静如海,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沈如磐顿了顿,轻声开口:“谢谢。”
萧与时收回手:“我听见你的脚步声,过来寻你。”
他一说话,沈如磐便发现他的声音比中午的时候暗哑,不禁问:“你的嗓子怎么了?”
“说话太多,讲了一下午的课。”
“要不要喝水?”
“不用了。”他唤住她,把话题拉回原处,“你的脸色很难看,没有睡好?”
“我……做了许多梦。”
“梦见什么?”
他不疾不徐同她说话,谈吐正常,完全不计较不久前被她顶一句“不要管她的事”。现在她恢复理智,心中而生一丝歉疚。
他是如此优秀的一个男人,即使她满腔烦恼也不该出言伤害他。
沈如磐嗫嚅嘴唇,放低姿态:“对不起,我中午不应该呛你。”
她说:“我知道你想安慰我,然而安慰对我不起作用。今天看见陆楠和童欣一起滑冰的画面,我知道无论自己多么想要回到过去,终究回不去了。那一刻,我心中掩藏的负面情绪通通爆发出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被滔天的绝望和嫉妒淹没,面目丑陋。”
沈如磐毫无保留地诉说,说到最后,复杂的滋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苦笑:“这么丑陋的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包括你。”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说话,眉目低垂的模样,仿佛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弱势。
这里是书房,四面高高的书架上摆放了数不清的著作。可惜作品可以解释生老病死,却不能纾解沈如磐的心结。
萧与时半晌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茫然,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他来到书房最深处。那里有道侧门,推门进去便是截然不同的空间——修补室。
一百平米的修补室,收藏了不少瓷器,形态迥异,破损程度不一。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瓷器表面上的彩釉都剥落了,灰扑扑的,黯淡无光。
但也有例外,譬如那只薄胎甜白釉茶瓷。它薄如蝉翼,轻若浮云,有着温润如玉的秀美,只可惜曾经四分五裂,被人修补到一半又摆在角落蒙尘。
“随意坐。”萧与时说。
他将修补室的灯依次打开,走到盥洗台清洁双手,接着戴上手套调制黏合剂,把黏合剂涂在茶瓷的残片上,一小片一小片对接、调整、定型。
这是个费时费力的精细活,他却不急不缓,从容娴熟。
沈如磐不明白萧与时为什么要让她看这些,而他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根本没有留意她的神色。
茶瓷很快组合完整。随着黏合剂被氧化成深色,晶莹剔透的白釉茶瓷表面布满了长长短短、逶迤曲折的暗纹,丑陋极了。
直到这时,萧与时打破沉默:“去年今日,费恩说服我保留你的手术资格时,我正在修补这只茶瓷。被他打断,茶瓷一直没有修完。”
他把茶瓷移入干燥箱,荫干后取出,接着说:“我和费恩争论不休。费恩被我拒绝得毫无办法,只好说了一番话,‘即使是瓷器,破损后经过修复也可重获使用价值,何况你还是风华正茂的世界冠军?’”
突然提及往事,沈如磐意外:“你被这句话说服了,所以同意我做手术?”
“差不多。”
沈如磐张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站在现在看过去,破镜难圆,人亦如此,受损后再怎么修修补补也无法回到最初。
她长久哑然,萧与时岔开下沉重的话题:“你曾经许诺过的签名,不妨待会兑现吧。”
“什么?”
“瓷器和我们有缘。我修复,你签名,也算是一个纪念。”
沈如磐差点脱口而出“不要”。
她够落魄的了,居然还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一只破旧难看的茶瓷上,实在讽刺。
萧与时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多话,此后更是沉默地用瓦灰给茶瓷缺肉的地方做增补,并用描线笔和朱漆一点一点盖过深色暗纹,待朱漆干透,再将金粉绘入,做到不厚不薄、整体均匀。
在他那双做学问的手的修复下,所有的暗纹转变成一道道细长的金丝线条,顺着裂纹浮现于玉润剔透的茶瓷表面,就像暗夜里划过的光电。茶瓷也从丑态毕露的破旧物,化腐朽为神奇,变得充满灵气,远超过原物的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