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德国华裔,家族四代都是著名的银行家,却偏偏投身深奥冷门的理论天体物理,并且学术成就斐然——譬如他博士毕业那年,连发数篇重量级学术论文留校获聘,一下子完成从学生到教授的跨越,同时获得柏林大学天体物理研究所副所长的头衔。
不久前他因为在暗物质领域的研究工作而获得普朗克奖章。他是柏林大学校史上第十位获得此项殊荣的人,也是最年轻的一位,因此画像被搬进了图书馆,与前辈科学家们同享尊重。
男同学讲到这,压低声音卖个关子:“你们猜,KarlHofmannHsiao的中文名字为什么是萧与时?”
无人知道,他自问自答:“终日乾乾,与时偕行。这是《周易》里的话,意思是人要像天体运行那样强劲不息、永无休止。”话落他笑了笑,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导师视天体物理为真爱啊。”
萧与时……沈如磐在心中重复遍,听起来是个性情温润的男人。
仿佛是心有灵犀,另个女学生由衷地说:“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颜值和才华都出挑的好导师。”
“你不知道,萧与时的治学态度十分苛刻。上回公共课考试,200个学生参考,只有11个学生通过,那些挂科的学生私下他取了个外号——铁石心肠萧十一郎!”
沈如磐听到最后一句,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
她的眼尾往上翘,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五官虽然被墨镜遮挡,笑意却从嘴角的小梨涡泛开,整张脸都变得柔软动人。
女学生眼尾余光瞅见她,莫名觉得她面熟,犹豫是否打个招呼。沈如磐却低下脸,折身离去。
她好像仍然能听见学生们的议论,不禁加快脚步离开图书馆。
雨变大了,凉风侵骨,后背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今日的运动量已达极限。
她决定提前返回医院。
现在仍是午休时间,脊柱外科中心没有人,沈如磐走到椅子坐下。
当她将背依在座椅靠背上、试着放松身体的时候,从颈椎到腰椎刺痛得厉害。她倒吸口气,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Hsiao,你一向很忙,怎么今天有空来医院?”沉静的氛围里出现费恩的说话声。
沈如磐环顾四周,发现隔壁休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
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我想起很久没来探望您,择日不如撞日,便过来看一看。”
这是纯正地道的德语,语调不急不缓,嗓音低低淡淡,句与句之间的停顿没有日耳曼人一贯的刻板,令人感到舒适。
费恩笑道:“我以为你惦记实验进展,特意抽空过来把关。你是基金会的持有者,于公于私确实应该关心一下。”
他将首轮志愿者名单递过去:“我按照性别、年龄、病变程度,筛选出具备比对意义的20例志愿者。”
年轻男人翻阅。当见到其中一位志愿者的名字,他停了停,目光挪到职业那栏:花样滑冰。
确认一两秒,他抬起脸,面庞神色清明:“沈如磐?”
“对,沈如磐是花样滑冰运动员,也是20例志愿者中病情最严重的患者。我经过慎重的考虑,将她列为特殊参照标本,和普通病人做对比。”
男子却不赞同道:“新假体是双层仿生结构,高度只有7毫米。花样滑冰运动员是踩着冰刀的舞者,每发生一次冰上跳跃,7毫米的假体就将承受从刀刃传来的巨大冲击——这个冲击力,存在极值。”
“极值是多少?”
“简单讲,三周半跳跃的冲击力就是极值。”
“那没问题。”费恩的语气十分轻松,“沈如磐自称是双人滑运动员,即便她是这个项目的世界冠军,跳跃周数也通常不会超过三周半。”
“万一她是可以完成四周跳的前世界冠军呢?”男子意味深长地反问。
在双人滑项目的比赛中,抛四周跳是顶级难度动作。然而再难的动作,总有人可以做到。
费恩愣住。
男子见他茫然不知,淡声提醒:“您很少关注冰雪运动,不知中国的双人滑一度是优势项目。两年前,在花样滑冰世界锦标赛上,中国组合以捻转四周、抛四周跳两种高难度动作力压同场对手,拿下世界冠军。如果我没记错,那位女选手也姓沈。”
费恩错愕:“那位女选手,难道是沈如磐?
他急急翻开她的登记表,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重新看一遍。
既往病史记载沈如磐曾经腰椎崩裂并滑脱,稍后又压缩性骨折,导致现在腰椎老化严重。随着椎间盘磨损殆尽压迫到了神经,她背痛剧烈,行走困难,不得不中止高强度的冰上训练……
坎坷的遭遇,意气风发的夺冠经历,不是不可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费恩犹豫了。假如沈如磐是世界冠军,哪怕是前世界冠军,处理稍有不慎,都会给实验带来负面影响。
他揉了揉眉心,重重叹口气:“Hsiao,我现在很纠结,你能否给我点建议?”
男子未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午休时间结束,他另有要事傍身。
他拉开门走出去。
此时此刻,门外的沈如磐正等着听下文,没有避让,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和他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只不过真人的五官比图书馆里的画像更深邃立体,鼻挺唇薄,俊朗大气。
他穿浅灰色西服,面料的光泽感一丝不苟,得体的剪裁将身姿衬托得挺拔料峭,同时又呈现出棱角柔和的效果。他单是高挺地站着,就足够吸引旁人的目光。
——也吸引沈如磐的目光。
但萧与时显然没有注意到沈如磐,转头,对费恩言简意赅道。
“她身份特殊,请删去她志愿者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