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贺渊才十九,但他在私是沣南贺氏七公子, 在公是御前五等武官, 再加之金云内卫又是个时常沾血的差事, 寻常人对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讨好谁的时候。所以他不太懂该怎么讨好人。
可眼下管他会不会、想不想,都必须尽量讨好, 尽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没得选。
因为他那几位年轻下属捅下的娄子可大可小,端看赵荞肯不肯答应保密
没错, 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关键, 完全不在于岁行舟那个苦主本尊,而在这个传闻中阴晴难定、脾气极不受控的赵二姑娘。
近一年来,京中数次大规模整肃风纪、严惩宗室世家、官员勋贵违律犯禁之事, 栽跟头的高官老臣甚至宗亲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从中只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铁腕, 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数官员都很明白有人下去, 自就有人补上, 一个新的治国班底正在逐渐成形。
国之权柄正不动声色从武德帝移至储君殿下, 近来这一连串整肃清理的大动作, 实质是武德帝在为储君赵絮挪去绊脚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仪第二日, 若不出意外的话, 武德帝将宣诏退位,接下来就是储君赵絮的时代。
而此次贺渊带出来历练的这批年轻武卒, 正是为赵絮准备的。
他们从武卒新训时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卫的其实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赵絮与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们将是新君登基后最重要的近身羽翼, 是确保两代帝王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绝对忠诚,绝对可靠。
若这批年轻内卫“首次出京历练就出了差错”的消息传开,犯错武卒受罚甚至卷铺盖走人都只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机搅浑水,要求金云内卫从上到下彻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舆论上造势要求整建制撤除金云内卫。如此,将会在储君赵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贺渊对岁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带属下当面对岁行舟赔礼认错、并申明会给予照料补偿后,岁行舟虽没说话,但那虚弱但温和的一笑让贺渊确定,他是对储君赵絮的执政理念怀抱认同与期许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岁行舟无声的承诺,表示他明白该怎样顾全大局,不会将这事闹出去。
但赵荞不同。
她是个与朝局无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纵心任性,贺渊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这层眼下就算看破却不能说破的道理。
传言中的赵二姑娘通身江湖泼皮的习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道理讲不通、得理不饶人。
端看昨日她对岁行舟那维护到底的架势,贺渊心里就直打鼓,总觉就算岁行舟亲口说了不计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所以贺渊尽己所能在顺着她、讨好她。
她要骂,他就老实站在跟前任她骂足半个时辰,还没忘叫人给她上茶;她说要等岁行舟明确表态再谈,他就乖乖闭嘴不再多提半个字;
她嫌他“睁眼说瞎话没意思”,他就
闭着眼睛说。
可他发现自己的讨好似乎没什么用。她连个和气笑脸都没给过他,凶得很。
更叫他觉得堵心的是,从他在雪地里卖力表演完“闭眼说瞎话”之后,她一路上没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只是偶尔拿一种疑惑中带着戒备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可一到了岁行舟面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来着”
“今日场面很盛大,很壮观,我嫂子说这定是会载入史册的”她不豫地冷哼一声,接着又叹道,“哎,你大老远专程来观礼,却遭了无妄之灾不能亲眼去瞧,实在可怜。都怪某些无用的王八蛋壳子渣渣”
她略回首,乌湛湛的美眸像贺渊瞪了过来,无比嫌弃。
这鲜明对比的差别对待实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贺渊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她已若无其事转回头去,拿出从前在天桥摆摊说书的架势为岁行舟讲起今日祭典的盛况。
绘声绘色,让人声临其境。
被嫌弃完又无视的贺渊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脚底却像被浇了铁水,杵在原地没有离开。
反而偷偷竖起了耳朵。
原来,她心情好时一点都不凶。
说话尾音总是带着笑往上走,仿佛某种动物竖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来晃去。
听她说书一样地磕闲牙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间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变得很鲜活生动。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发布完所有机构调整、官员任命及对宗亲勋贵的封赏后,武德帝宣布将于本月底在京中天坛罪己并正式退位,由储君赵絮继任为新君。
一切尘埃落定,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岁行舟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欢喜。
“请贺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既我性命无碍,贼人也已被处置,二姑娘又帮我出过气了,那咱们就权当无事发生,往后谁都别再提此事。”
对于他顾全大局的度量,贺渊由衷地尊敬并感激。“多谢岁大人海涵,此事,算金云内卫欠你一个人情。”
赵荞双臂环胸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没好气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说话。就因为他们狂妄轻率,差点将你一条命都耍脱了去如今轻飘飘致歉认错,再虚无缥缈欠个不知有没有机会还的人情,这就算啦”
“多谢二姑娘。我做这个决定,并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维护于我的盛情,”岁行舟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撑腰的意思,轻声道谢后,嘶痛一声,才接着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许还不清楚”
他和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深信,新君赵絮将会带领大家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日他不与金云内卫为难,为的是力保新君赵絮基石稳固。
这关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抱负与理想,关乎他们对于盛世重现的执念与希望。
与这些比起来,他挨这刀不值一提。
赵荞哼声打断他“别讲这么大的道理。我不学无术,听不懂的。”
“那我说点二姑娘能听懂的”岁行舟笑意温和,仿佛对着家中闹脾气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极地娓娓道,“内卫轻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听出那两个刺客口音不对劲,像是吐谷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独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见皇城司或内卫的人便示警,可我运气不好,跟了老远也没瞧见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俩察觉,进了人家的套。”
贺渊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荞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像两排羽毛小扇,时不时轻碰着下眼睑,似在斟酌什么。
“二姑娘你也瞧见的,那几位大意出错的内卫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还小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初次担当大场面上的差事,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立个大功,虽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许不好的后果,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么”
岁行舟笑笑又道“他们如今年岁小,又只是武卒,犯点小错,只要能长经验记性,对将来只好不差。若等他们到了像贺大人这般年岁、地位才第一次出错,你想想那后果该有多吓人所以这次既有惊无险了,咱们这些前辈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说不得将来风水轮流转,我不小心犯了什么过错连累他们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