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林尚远。”有人在叫他。
他听见了,却不愿意马上醒来。他正在半睡半醒间做着一个梦,梦中的自己似乎回到了生命中最痛苦又最美好的一天。
那天是他父亲的追悼会。为了体面,一切都按极高的规格布置,他们还请到了知名的制香师来焚香。家族中的亲戚尽数到场,但几乎没有人费心矫饰,多掉几滴眼泪。在这个日薄西山的大家族里,每个人都是困兽,财产之争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那制香师遵循着流程点香的时候,他作为遗孤抱着遗像呆站在一边,目光空洞,脸色惨白。不时有宾客偷偷投去一道鄙夷的目光。他隐约觉得羞耻,把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确实不是个好父亲,在母亲死后对他极其冷淡,性情又懦弱,连一分遗产都没能为他保下。可那毕竟是他亲爹,是世上最后一个庇护他的人。如今他无依无靠,高中还没毕业,财产却被亲戚瓜分得骨头都不剩。
一个姑母甚至在追悼会之前拿着文件告诉他,他父亲临死前签了字,将他居住的那所房子转让给了自己。但他可以再多住三天,收拾一下东西。至于三天之后他要怎么活——“你上个月成年了,可以自力更生了。”
可他只是个草包小少爷,连学校考试都应付不过来,还能如何自力更生呢?
“没关系,”只有荀南搀扶着他离开,一路在他耳边小声安慰,“没关系的,你还有我。”
荀南是他的高中同桌,也是他的男友。他花了两年工夫苦苦追求这个校草同桌,可荀南自称直男,油盐不进。直到某日到他家打了一回游戏之后,荀南才松口接受他。当时他也曾担心,对方接受的其实是他家的别墅和他爹那一排锃亮的车。
“没关系,不是一直有人说我是冲着你的钱吗?”荀南温柔地轻声说,“现在可以证明我不是了。我们一起租房,我会养你,我还会帮你报复那些亲戚。一定有办法的,只要找到门路……”
他勉强想笑笑,但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蠢货。”冷眼旁观着这个梦境的林尚远却只想喊醒自己,“不要相信这个人!不许为他哭啊!”
但他还不能醒来。他要把这个梦做下去,至少要等到那个人出现,否则他会抱憾终身……
“林尚远!喂,醒醒。”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模糊的喊声,听上去很不耐烦。
不行,再等一会儿……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他面前。即使知道自己在做梦,林尚远的心脏还是忍不住一阵痉挛。
是那个人。那个人放下后座车窗,静静望着自己。他们离火葬场那样近,身后还隐隐传来陌生人的哭号,可对方仅仅是坐在那里,却显得与外面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那是个约莫三十岁的长发男人,乌黑到几乎不反光的柔顺发丝一直垂到腰际——或许更长,但他坐在车里,所以看不太清。他穿的不是西装,而是白色的、有典雅暗纹的道服,仿佛刚从更古老的时空跋涉而来。林尚远知道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是个制香师。
两人目光相接时,林尚远窒息了几秒。男人的面容有些苍白疲惫,而这种疲惫却让他显得愈加高贵和渺远。他似乎对车窗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但当他凝视着林尚远时,目光却是温和的:“你是唐家的小公子。在你小的时候,我们曾见过两次。”
他的声音很轻,略带沙哑。
“是的。”林尚远磕磕绊绊地说,“我、我记得的……表叔好。”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了呢?他活到现在,都没有遇到过一个外貌能与对方相提并论的人——而那还仅仅是外貌。对方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这整片土地都配不上他那一尘不染的鞋底。林尚远震惊到无以复加,因为对方竟然会对他打招呼。
在他身后,传来荀南同样磕绊的声音:“阿唐,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还有个制香师表叔。”可他太震惊了,以至于没有听出荀南语声中的那一丝贪婪。
制香师这个身份的意义是无论多少财富都比不上的。但事实上,即使以远房表叔相称,这亲戚也攀得相当勉强,林尚远自己都不知道中间隔了多少代。他觉得将对方视为亲戚也太委屈对方了,因为他其余的那些亲戚实在令人难以启齿。
然而没等他嗫嚅着向荀南解释一句,车里的男人已经简短道:“上来吧,我们说几句话。”
后座另一侧的车门打开了。林尚远这回彻底说不出话来了——难道对方来这个地方正是为了他?为了他这么个不值一提的……
林尚远不敢怠慢,对荀南匆匆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就缩手缩脚地爬进了车里。司机立即启动车子缓缓朝前开去,后视镜里的荀南仍然站在原地望着这个方向。
林尚远悄悄扭头,动作幅度不敢太大,竭力从眼角偷看着身边的男人。离得这么近,他终于注意到男人虽然很高,身形却十分消瘦,似乎身体有恙,但那沉静高华的气度却让人很容易忽略这一点。鼻端凑入若有若无的清苦而悠远的香味,他不知道是不是从男人身上传来的。他记得制香师自己并不熏香……
“节哀。”男人轻轻地、沙哑地开口了。
林尚远暗惊了一下:“嗯……谢谢。”
男人优美的眉目略略一动,朝他望了一眼:“我听说你还在读高中。往后有什么安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