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 百鬼现行之时。阴气浓重, 此时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 竟然连晴树君都能清晰地瞧见夏获鸟的模样。
似鹤般细长的足肢, 黑灰色的雀首,宽大的黑色羽翅, 身躯是明显的女形躯体,穿着浸染着血色的女士和衣。身躯的每一处都散发着淡淡黑色的妖气,加上那在黑色妖气中显得猩红的眼眸,很是诡异。
晴树君面前这只全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鸟妖, 很明显,不是母性占大的夏或鸟的形象, 而是更具杀戮性的姑获鸟原型。
晴树君在如此紧张的时刻, 脑海中转过许多的想法, 他现在的模样确实是小孩没错。他不认为姑获鸟有着能看穿他本质是成人的能力,就连稻荷大神都没有发觉,更何况一只怨气执念化作的妖怪。
姑获鸟歪了歪脑袋, 似乎也在疑惑着什么。
晴树君只是个普通人, 就算再怎么佛系淡然, 在危险面前还是有着本能的反应, 手微微发颤,紧紧攥着的手汗湿了手里的红绳。
对了, 红绳!
晴树君想也不想就向后丢掉了手里白狐给的保命红绳, 妖怪是对气息敏感的, 更何况白狐刚刚所说, 保护着幼崽的姑获鸟更是警觉。
必定是姑获鸟察觉到了他身上浓烈的神明气息,才迟疑不敢靠近,还表现出攻击性。
果真,晴树君丢掉了手中的红绳,姑获鸟疑惑的样子便减少了许多,迟疑地向晴树君的方向跨出了一步。
白狐的味道并没有尽数散去,所以姑获鸟还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晴树君深吸一口气,抛却了自己的羞耻感,“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还有些肉肉的小手揉搡着眼睛,以往紧抿着,保持矜持模样的小嘴一咧,哭嚎出声。
“呜哇……”
不说姑获鸟的反应,在晴树君远远的身后,随时准备支援的白狐,杏和海藤三人,直接被晴树君不同以往的孩子模样给吓楞了。
“小主人,哭了?”杏迟疑地说道。
“那……我们要过去吗?”海藤君反问道。
“这……”杏也有些不确定了。要说6岁小孩确实遇到这种情况会哭闹没有错,但是领主大人他……
如此,就很矛盾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的好。
“这小崽子,都豁下脸面来哭闹了?”到底是白狐跟晴树君相处时间不太长,没有太被吓到,很快便反应过来,晴树君这是在装给姑获鸟看,不过,装的还真像啊……
白狐这么一说,杏和海藤君也从惊吓中冷静了下来。对啊,这只是装一装而已。
晴树君这么一哭,效果果真是不错的,姑获鸟脚一踏,便来到了晴树君的身边,鸟羽轻柔的环住了晴树君。鸟羽在接触到晴树君的前一刻,便褪去了阴气和妖气,露出漂亮的颜色,橘黄渐变的纹理,黑色的羽毛边,倒像是华贵和服的长袖。
阴邪的妖气尽散,诡异的鸟头也不再,重新显现的是一个清丽温润女人的容貌。眼尾勾勒着黄橘色的眼纹,猩红的眼眸也变成了暖暖的黄色眼孔,只是那不正常的竖眸让人有点害怕。
“妈妈……在这,这里,不哭了,不哭了,我的,我的孩子。”久不和人说话,夏获鸟的言语上有些迟钝。
由姑获鸟转变而来的夏获鸟温柔抱起晴树君,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哭泣,鸟羽轻轻安抚着他,不看那些妖异的特征,确实像是个温柔漂亮的母亲。
晴树君小心抓住夏获鸟的衣摆,渐渐停下假哭,抬头看向夏获鸟。
如此反应,反倒是让夏获鸟怔了怔。
其实,不论怎么说,夏获鸟都欺骗不了自己,她所遇到的,收养过的孩子,都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且,那些收养的孩子,其实都没有被她养大,因为,她这幅模样,依旧会让那些孩子哭闹着叫喊妖怪。
收养来的,被遗弃,又或者失散的孩子,她最后都是想尽了办法,找到适合的人家,悄悄送了过去,确认孩子不会受到苛待后,才会离开。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孩子在她的怀里没有哭闹得更大声,抗拒她的靠近。
“乖孩子,乖孩子。”夏获鸟弯了弯眼眸,应上安慰的话语,更显温柔的母性。
夏获鸟不愧是死去孕妇对孩子执念的化身,确实让晴树君晃眼间仿佛看到了母亲优子和上一世母亲的身影。
怀念只是一瞬,现在更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只是在晴树君说之前,夏获鸟却先对他询问出声。
“山脚下庄园的小领主,我很感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一瞬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不过,你引我出来是为了什么呢?另一个我并没有拐走庄园里的人的孩子。”褪去了污浊妖气的夏获鸟,要比姑获鸟更有理智。同样,还会把妖气浸染的自己划分为另一个自己,显然,如果不是汇集的怨气作祟,其实作为妇人执念凝聚而成的她也不是很想这样的。
晴树君有些意外她竟然认得自己。“你知道我吗?”
“当然,我每到一处,都喜欢去偷些一家之主的指甲回来,以此观望人类。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孩子当家做主,所以印象深刻。”说罢,夏获鸟从破旧的和衣衣襟里掏出一个半弯形的指甲。
小而干净的指甲,很明显是个娇嫩孩子剪下的。
“竟然,还一直保留着吗?”晴树君有些讶异,距离他剪完指甲已经过去六七天的时间了,夏获鸟难不成还有收集指甲的喜好?!
夏获鸟没有应声,只是把那枚指甲放在了他的小手中。半晌,点了点头。“确实是你的,没有错。”
“我的指甲有什么问题吗?“晴树君细细看了会儿自己剪下的指甲,可惜他不具备夏获鸟的能力,看不出祸福。
夏获鸟面上的表情也有些困惑。“是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运势,一般来说,人类的手指连接心脉,指甲也能体现一个人的运势,一些妖怪便能通过这些被剪下的指甲,暂时看到这个人类之后的气运。“
”指甲因为脱离人体,反应的只会是已经又或者是即将到来的运势。好运又或者是厄运。我是第一次见到,厄运和好运在几日里交替出现的指甲。”
好运和厄运交替出现……
晴树君捏着手里的指甲,默叹了口气。这几日可不就是好运和厄运交替出现吗?建造神社,财产亏空,发现地瓜造出饴糖,赚回来的钱还没捂热,又遇上武士驻扎,建造府邸,道场。
生活让他对悠闲生活的愿望,一下看到希望,一下又给予打击。这种打击还大多来自于系统,所以说,他上辈子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带着这个破系统来到平安时代呢?啥都要自己来。
“这个啊,大致就是我的运势就是这么奇怪。”
因为厄运好运一直交替,导致夏获鸟不知道该不该去屋檐上警报厄运的到来,因此逗留庄园附近,也因此,救了水也的命。
“其实,这次来,我是为了你救的那个孩子。”
想到那个在山谷救出的男孩,夏获鸟的眼眸暗了暗。
“啊,那个孩子啊,难道是你庄园里的小孩吗?”
“是的,水也是我领土上庄民的孩子。”
“那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自己来向我讨要!”夏获鸟猛的凑上前来,不知是触及了什么,姑获鸟的嗜血性突然爆发出来,猩红的瞳孔,黑色的鸟首隐隐有些狰狞。“那些人类,不愿意自己来面对可怕的妖怪,所以心里已经选择放弃那个孩子了不是吗?!”
虽然姑获鸟碍于白狐的在场,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庄民们的表情却看得很清楚,妖怪对于人类滋生的恶意是最敏感不过的了。确实一如她所说,听到是妖怪带走了水也,那些庄民已经有些放弃的意思在了。
恐怕只等晴树君回去,就可以为那孩子修盖一个衣冢了。
“我并不是为了他的父母来讨要那孩子,我也知道就算我们不管,你也会为他找到好的归处。”晴树君不顾姑获鸟身上缠绕的妖气,抬手附上她的羽翅。
姑获鸟猩红的眼眸闪了闪,褪下了顺势准备缠绕上晴树君妖气,露出温润的橘黄色瞳孔。“我很抱歉,孩子,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就难以控制自己。”
晴树君握了握那只触碰姑获鸟的手,直接接触妖气,阴冷的感觉自那只手传入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想让你知道,我来不是代替准备放弃那孩子的父母来的。水也是为了给我献上漂亮的花,才一个人来到山上,起因在我,另外,他虽然还小,也是我领地上的庄民,所以我是要来的。”
夏获鸟眯了眯眼,细细的打量眼前的这个孩子,不,他所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孩子。夏获鸟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在全国游荡的期间,带走又送走了那么多的小孩。无论是比晴树君大的,还是小的,都没有他所展现的这份从容,智慧,宽容。
这让母性占大的夏获鸟第一次有了好奇的心态。
“是这样吗,是这样啊……虽然那孩子没有一对好的父母,但是却有一位好的主君,也不算不幸。”
说罢,一阵阴风起,卷起树林中的枯叶灰石,等风停,晴树君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夏获鸟的身影。那个女妖,似乎又去拯救其他的孩子去了。
“领主大人!”
“你这个笨蛋!!”
海藤君和白狐的声音交相传来,愈来愈近,直至跑至晴树君的面前,仔细看他除了身上落下了几片叶子,并没有受到伤害,才松了口气。
“小主人。”杏因为穿着不便于奔跑的衣服,落后于了海藤君和白狐神使。
晴树君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和落叶,笑容有些无奈。“啊,你们来了。姑获鸟似乎走掉了,水也大概也被带走了。”
“没有哦,姑获鸟是直接离开的,后面那个山洞里还留有她的妖力,没有散去,应该是为了保护那孩子的。”白狐撇了撇嘴,回道。
“我这就去把那孩子带回来。”海藤君不用晴树的嘱托,便主动前去神使所说的方向,寻找山洞和水也去了。
海藤君前脚刚走,白狐就开始斥责起来。
“真是的,明明只是个没有半点灵力的小鬼,就敢直接触碰妖怪,沾染阴气和妖气。如果姑获鸟不是神志清醒,你是想染上晦气病死吗?!”
病死这种话题,触动了一旁杏的神经,她攥紧手,蹙着眉头说道:“虽然这样说很犯上,但是受优子小姐的嘱托,我一定要说出来。如果您下次再做冒险的事情的话,我会书信让赖信将军带您回平安京去,入仕过安全的生活。”
这还真是……
“是,是。”晴树君状似回答得很敷衍,其实摩挲那触碰了姑获鸟的小手,那股阴冷入骨的感觉,让他再冒险做一次,他可不会这么傻了。
他和妖怪这东西,果然相性不合。
想罢,晴树君突然打了个冷颤,脸色也跟着白了许多,少了往日健康的红润。
“神使……”晴树君没有灵气,自然是看不到的,那淡淡的阴气入侵他的身体后,融入了他的血肉当中,促使他的身体虚弱。
白狐也没有办法,神力这东西,也是有稻荷大神馈赠,他才能驱使的,却不能馈赠给其他人。刚说完因感染阴气染病,就真的染病了,他难道还是个乌鸦嘴?!
“侵染的阴气不重,会虚弱一段时间,偏偏这地方没有阴阳师驻扎,本社来的巫女又是没了净水就没多大本事的。这几日多喝点暖身的汤药。”
杏在晴树君脸色发白后就上前抱起了他,好在晴树君还没元服,不然恐怕会影响杏以后的婚假问题。
“我现在就带领主下山,劳烦您和海藤君说一声。”杏和神使说完,便抱着晴树君向山下的路而去。
白狐砸了咂嘴,好在他没什么脾气,这段时间杏这丫头也天天给他油豆腐,不然,敢驱使神使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都是要命的。
白狐神使没有等太久,就见到海藤君带着一个眼睛哭的红彤彤的小孩儿回来了。那小孩儿的手中还捏着一朵兰花,经过多番周折,还保持着一开始鲜嫩的模样,归功于,那花上姑获鸟留下的妖气维护。
“呦,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海藤君左右环顾一圈,没有找到晴树君和杏两人有些疑惑。“神使大人,请问我家领主大人呢?”
“不自量力,沾染阴气,阴气消耗身体,被那丫头先带回去了。我留下来和你说一声,那我也先走了。”
说罢,白狐一个扭身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被阴气缠上的后果,之前作为一个普通平民的广一郎当然明白会有什么后果,一下子攥紧了抓着男孩的手。他竟然就这么松懈,忘记了这件事。在当时,就应该直接把领主送下山才是。
“一郎叔,是不是因为我,让领主大人出事了?”水也有些不安,一切都是因为他自顾自要来摘这朵空谷里的兰花的缘故。
广一郎和水也作为老乡,自然是熟识的,虽然领主大人目前健康受损,确实是因为水也,但这件事是无法就这么怪到孩子头上的。
“水也做错的只有一个人到危险的山上这件事,领主大人感染阴气,是因为妖怪的原因,和你无关。不说这些了,水也,我们尽快回去,我要去看看领主大人的情况。”
“唔。”水也除了在面对妖怪时哭闹,在这时还是很明白应该做什么的,一路上尽量不给海藤君添麻烦,赶下山去。
照理说,海藤君的步速是能赶上带着负累的杏的,只不过,杏在半路中便遇到了闻讯赶来的藤堂君等人,在一众武士的互送下,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庄园。
在侍女们快速铺好被褥后,晴树君被安放在了寝室内,刚躺上被褥,晴树君便让杏附耳过来,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杏点头应下,随后便嘱咐侍女们垂下了一层层白色幕帘,掩上一扇扇障子。
侍女们疑惑地做完这一切,这可是重病不能见人才会做的事情,领主大人怎么去找了一个平民的孩子,回来就重病了?
她们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便看到一个门外侯着的侍从进来传话了。
重重障子幕帘遮挡,侍从只能汇报给门前的杏。
“杏小姐,巫女听闻领主大人回来,一定要过来。”
杏闻言,看向幕帘后躺卧着的晴树君,眼眸一转便知道要怎么做了。
“领主大人在后山沾染上了姑获鸟的阴气,不方便见客。如果她问起来,不用多说什么,就把室内现在的模样模糊的透露给她就行。”
“是。”
能被杏安排在院门处侯着的,当然是有点鬼精灵的人物。不止杏和他说的这些,他还多添了些许的料说给了那巫女听。
“巫女大人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太好了。”那侍从状似激动地说到。
“怎么了?”见那侍从回来,正准备跨步进入院内的巫女停住了步子,蹙眉问道。
侍从脸上遮掩不住的喜色。“领主大人在后山的妖怪那里沾染上了阴气,阴气入体,我家主君从出生以来体质就不是很好,这一下,虽然只染上了一点儿阴气也让他生了重病。”
说罢,侧过身准备引导巫女进去的模样,又说道。“我进去的时候,幕帘和障子门都放下了,巫女大人来得可不是刚好,有巫女大人在,一定能帮领主大人去除晦气。”
巫女的动作一顿,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些什么。
“我,我突然想起来,稻荷神社建造的事宜还有些没有定下。稻荷神社的事情更为重要,已经请示过神明的事情不能耽误,只是染上一点阴气,除了生病,好好照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先去安排神社的事情了,告诉源氏领主,神社的事情请不用挂心,我会安排好的。”
说罢,阳子巫女转身便走了。
开玩笑,阴气喜欢缠上阳气更重一些的孩子,更喜欢有灵力的人,她还没有学会退治阴气,怎么可能去冒险过去。
侍从看着阳子巫女离去,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啐了一口。
虽是知道大多数贵族氏族大多是这种嘴脸,但是他一直跟着晴树君从平安京到鸟取,有了一家主君做对比,心里总有些瞧不上这些人了。
当然,他是不敢就这么表现出来的,冒犯氏族贵女,先不说羽翼未丰的领主护不住他们,他们也不能给晴树君找麻烦。
用这种方法送走了不欢迎的客人,也欺骗了庄园内的其他人,本田君和山口太郎听闻晴树君院内放下幕帘和障子,还拒绝了接见阳子巫女,都以为这一趟上山怕是真的遇到危险了。
两人回到住处,都提笔给平安京的家主写信,不过,山口太郎在写信时迟疑了一会儿,在第二天找了个机会去找了藤堂君。
“源氏小公子重病?”藤堂作为明面上源氏父亲直属的武士军,在武士府邸建成之前都没有太随意在庄园内走动。听山口太郎这么说,也才知道庄园里竟然传出了领主重病的消息。
“不,等等……”藤堂君摩挲着下巴,回忆昨日晴树君的样子。面色苍白不似以往红润是有的,但是,重病到不能下地,却是不可能的。
昨天他们在半山腰接到晴树君和杏的时候,这位小公子还觉得有失颜面,挣扎着从杏怀抱里下了地,见他们时,腰杆还挺得笔直怎么可能回来就重病了。
阴气的发作也不可能来个循序渐进啊。
“你说,小公子他因为重病,拒绝了接见阳子巫女?”藤堂君能坐上赖信亲信的位置,还算是有点头脑的。想了些时候也算是明白了什么。“小公子这是接机,不再接触那阳子巫女。也让那巫女不要来烦他。”
对于刀口舔血的武士们来说,对巫女远没有平常贵族平民来得那么敬重,猜想到晴树君的行为目的是什么,也就没有那些氏族那么生气,反而有些欣赏。
“这么说,是装病了……”山口太郎细想,也觉得是了,小公子那么早慧的人物,怎么会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险,直接重病。
山口君的这封信因此没有立刻寄出去,不过,在庄园内没有别的同胞的本田君,却是已经把晴树君染上阴气,重病在床的信息,快马送去了平安京藤原家。
“不过,为了躲避巫女而去身染阴气。还是太冒险了。”藤堂君如此说道。